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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悲不喜 不知何时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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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涌到床前,顺着茉莉所指看去,只见老帮主额角与太阳穴连接处,有一朵深紫色的小花,形态颇为妖娆,花萼竟深入发际。因为皱纹与乱发,一开始还不易察觉,现在细细看来,居然像精工雕琢的一般细腻匀致,花蕊花瓣丝丝可见。由于颜色极深,像是凝血,透着幽幽的暗光,让人莫名地感觉有股寒意袭来。茉莉打了个寒战,默默退了下去。
“这是……这是血析紫昙啊!”公仪正说这话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知情的都惊讶地长大了嘴,不知情的则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阿同,这不得了了,那老妖妇来过了。”公仪正转头向庄慕同说道。他见其他人一脸困惑,接着解释道:“你们都知道紫冥教会种紫冥豆,但只有老妖妇才种的了这种血析紫昙。既然是紫冥豆的最高境界,威力恐怕更……”他所说的老妖妇,就是紫冥教教主,人称鬼后,谈之色变,却谁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
庄慕同一言不发,用手去搓那朵怖人的紫色昙花,自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这不是颜料画上去的,这是种在血液肌肤里的啊!纵然有乌金刀,难道能剜了老爹的脑袋不成!他把拳头攥的死紧,青筋暴突,他很想飙泪,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他现在是一帮之主,他要是都无助绝望了,帮众就是等着紫冥妖女的血洗了!
见过鬼后的人不多,但事后提起来都抖得像筛糠。她的是非标准很诡异,视礼法于无物。众人认为是对的,她却认为大错特错,比如男婚女嫁,她觉得那是千年陋习,常常在别人新婚之夜灭人满门;但众人认为是错的,她却常常赞成,像偷窃抢劫,她觉得无可厚非,人人都有欲求,所以都可取之所需,对以维持江湖正义为己任的铁影帮自然恨之入骨。不过细细想来,她杀的人倒也不算多,只是每次都把人吓的胆脏俱裂。她总是以面纱遮脸,江湖传说她奇丑无比,疤痕纵横,却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右边眉毛是深紫色。每次出现,周围都是阴风阵阵,鬼哭狼嚎,近年来紫冥大法练至炉火纯青,终于开始对铁影帮正面宣战。在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刻,也难怪庄慕同看到新娘的紫色小痣就心生怀疑了。
新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门框上,显是被这场面吓住了,踟蹰着不敢进来,一双大眼扑闪扑闪的满是疑问,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茉莉迎了过去,搀着她往外走,“少奶奶,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喜的日子,不能进这屋子的。”
庄慕同此时是无限自责,怪自己疏忽大意。本以为已经把庄纳海的小院保护地滴水不漏,怎料到让鬼后如入无人之境。几十个好手,居然看不到那么大一个人!而自己呢,自己居然分神去怀疑那么一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小姑娘,真是没用之至!
公仪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陪着庄慕同沉默着,此时此刻,庄慕同才感觉到有个好兄弟多么可贵,也许只有他才能分享自己的无助吧。
“我想不明白,她怎么进来的呢,总共就这么大个院子,我们的人几乎占据了每个角落,就算被攻破防御,也不至于没有一丝察觉啊。”庄慕同道。
“我几经叫人检查屋顶了,你也别自责,她那么形如鬼魅,你防不胜防也是自然。”公仪正安慰他。
“少爷,”茉莉在旁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少奶奶叫我传话说院子里有口水井,周围空旷无人。还有刚才探病时人很多。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庄慕同与公仪正面面相觑,许久公仪正才说:“阿同,想不到你娶了个贤内助了。有道理啊,井边是院子,这时候月光正亮,谁也怀疑不到那一片去,自然疏忽了防范。以鬼后的身手,在探病时人多手杂,下手还是有可能的。”但待细细盘查了院子,水井,以及刚才探病诸人,也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不了了之。自此庄家上下杯弓蛇影,武功好手把庄纳海的院子围得铁桶一般。
却也奇怪,从那天晚上的怪事之后,庄老帮主居然一天一天康复了起来,仿佛那紫昙花不是剧毒,而是圣药。身体一天硬朗似一天,像是从来没生过病。只是老帮主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不爱与人交谈,天没黑即就寝,每天不是发呆,就是叹气,梦里一叠声地喊阿同,但白天看到儿子又神情漠然,有时候都让庄慕同怀疑爹半夜里喊的阿同不是他,但不是他还能是谁呢,难道他还有个同胞哥哥叫阿同吗?
闹过了这一阵子,大家才有工夫关注这个新娘子,没几天,周围巷坊里的人都在谈论这个看上去傻乎乎实际上有点智谋的“小王妃”了。大家都知道铁影帮跟紫冥教杠上了,恐惧之余,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色彩,都等着看最后是谁赢。人就是这样,喜欢看高高在上的权威受到挑战,如果这种挑战不伤及自己,那当然最好不过,谁都乐得看个热闹,尤其希望看到那个常常一脸坏笑的“小王爷”怎么对付。于是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唾沫星子飞溅,卖茶蛋的连生意都顾不及做,也要搬个小板凳听天天去庄府收泔水的人眉飞色舞地谈论鬼后多么三头六臂,杀了百八十个帮众,劫掳了小王妃,后来又被三头六臂的小王妃打的落花流水。
大家这才知道小王妃闺名唤作蝶裳,铁影帮稍庄重年长点的人都不太可心这个名字,觉得风尘气太足,不如南宫家小姐那样有名媛气派。庄府上下都不太明白,少爷与南宫小姐那么情投意合,怎么突然娶了个普通富商的女儿,总觉得老太爷晚年糊涂,棒打鸳鸯。正当丫鬟下人都打算同仇敌忾的时候,偏偏发现这个新少奶奶一点也不拿架子,下人做错了事,她笑笑就算了,大部分的时候是别人做错了她也发现不了,什么事都得过且过。这样的人,总是让人恨不起来。她成天傻不愣登,也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天生少根筋,街头巷尾的人眉飞色舞也就罢了,她听了也来劲。只要有人问起,无论是丫鬟还是女伴,她都说书一般,不知遮掩不知谦虚,把自己出谋划策的那一段渲染得浓墨重彩,很是洋洋得意。因为反正也已经人人尽知,庄慕同也就不去阻止她,由她小打小闹去。
城外,一身戎装的将军在听探子的回报。
“将军,他们自顾不暇,不用太担心。”
“哼,施将军无能,我可与他不一样。”
“那当然,乱党不成气候,不消多虑。”
“李老板,以后还要多辛苦你,为我们提防着点。”
“商人讲的就是一个利字,您老给了我这么好的条件,我必尽死效忠。”
将军望着夜幕掩盖下的福州城,阴恻恻地笑了。
那被叫做李老板的探子凑前几步,谄媚地问:“要不要帮将军杀几个人,捉弄捉弄他们?”
“你定,你定,哈哈哈……”
城内,庄老帮主谁都不太爱搭理,包括自己的儿子,对蝶裳倒是分外和蔼,只有见到她,才又回归了“笑面铁影”的样子。他还特意命人高价寻来一枚玉蝴蝶赐给蝶裳,嘱她戴在胸口,说是能多福多寿。所有这些,庄府上下看在眼里,奇在心上,却谁也没敢问。
婚后一月,老帮主才第一次主动召见儿子。庄慕同这些天来第一次仔细看父亲,额角的紫昙花依旧鲜艳,庄纳海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好,但是明显苍老了很多,已经伛偻了,老态尽显。“爹竟然这么老了”,庄慕同思索着,有点心疼,看父亲的眼神自然热切了一点。
“你别这么盯着我,我自知时日无多,有的话,还是不吐不快。”庄纳海与儿子大眼看小眼地端详了半晌,终于开了口。
“爹,侬怎么老说这种丧气话呢。我看侬精神蛮好。”他一着急,土话都蹦了出来,再没有“小王爷”的威风。
“你娘只是个平凡女子,我们却平安幸福了一辈子。所以我也给你娶个平常人家的丫头,虽不能多么轰轰烈烈,至少不用遭红尘罪呢。奇女子都是毒药,在你爱上之前,有多远躲多远,听爹这句话,准没错。那丫头没见过世面,咋咋呼呼的,但也灵气,想也不会太招你讨厌。”庄纳海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祖师遗训,你可记好?”
庄慕同点头。
“红尘事不足虑。”
庄慕同抬头看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就这样从午后一直促膝长谈到了夕阳西下,自始至终,他都没问父亲为什么没让自己娶南宫家的小姐,也许嫌她不够平凡,也许怕南宫世家历代纷争无数,谁知道呢。反正木已成舟,结果都一样,不如省略中间这个麻烦的过程,直接面对结果好了。只是不知道南宫小姐现在是不是伤心断肠,那样一个百年不得一个的美人,若是为了他憔悴损,还真是暴殄天物。那样一个高贵的人儿,必是不肯给庄府为妾的,就算庄府再怎么显赫,南宫家也绝不会配不上他。也许真像庄纳海说的那样,娶个平凡女子,省却红尘孽缘无数。
儿女私情不值得计较,但庄纳海额上的紫昙花却是庄少帮主无法释怀的心病。虽知父亲如今已经宠辱不惊,专等阎罗传唤,但他自己是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败给了鬼后。尽管庄纳海现在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与紫昙花相安无事,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等到真正病入膏肓再寻找解法。为这个,庄慕同只要一想起来,就愁眉不展,奈何一丝头绪也无,除了千里迢迢去寻鬼后问个究竟,还有什么办法能知道紫昙花的伤害呢。
这边尹蝶裳也渐渐知道了丈夫与南宫家千金的一段故事,倒是很渴望见这位人人口中的仙女一面,想看看是否果真如仙子下凡。听茉莉说,鼓山的织锦墨兰已经三年不开花了,南宫小姐去赏了一会,不得见花颜很失望,觉得与花无缘,撒了几滴香泪,谁知不出两个时辰那墨兰就吐露芬芳,花骨朵果然像鼓山的霞彩织成的锦纱,尽态极妍。奇就奇在开花的仅此一株,整个兰苑除了这一抹色彩,别的仍旧沉睡。古时传说美人泪可催花开,在今时得到了应验。见过她一眼的人,只觉得别的女子都是丑陋粗俗,她在集市一过,害的一个痴情男子得了疯病,被奔腾而来的快马踩断了腿。为这事,南宫小姐又叹息垂了一回泪,从此去闹市都戴着薄金面纱,但不知这若隐若现,更是诱人。
天天听人把南宫小姐说的天花乱坠,蝶裳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在乎起来了,不知不觉把自己与南宫小姐比较,越是比较,越是想见见本人,想证实自己的各种想法。久而久之,南宫小姐的形象已经在蝶裳的想象中具体起来了,连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环佩,蝶裳仿佛都能描摹的出来。深宅大院的日子本就清闲,于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给她想象,比较,再想象,再比较,这已经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像每天必做的功课。有的时候她走路也像想象中的南宫小姐一样挺直了腰板,努力摇曳生姿。这一些,庄慕同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反正成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