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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水能覆舟 岂知黄雀在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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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春雨欲沾衣。太武族的村落已经安静了下来,四个身影飞快地从房屋的蓬草顶上掠过。
詹楚此番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尹蝶裳鬼魅一样的轻功,游融门名震江湖的轻功“苍鹭飞”与她轻若无物的步法比起来简直是儿戏。尹蝶裳看出他神情中赞许之意,蜻蜓点水般连纵几步,一个轻盈旋转,在詹楚面前丈许处立定,朝他挤挤眼睛,“怎么样,我的‘玉暖轻烟渡’是不是让你叹为观止?我爹重金请了高人相授,再加上我冰雪聪……”
一个“明”字已经绷在唇上,却被庄慕同轻声喝止:“大小姐,没见过人做贼做的这么兴高采烈!”他说完这话,突然定住,示意大家莫出声,远处依稀有马蹄声,朝这个方向而来。
屋檐下正好有一方月光蔓延不到的角落,四人一动不动贴墙站着,马蹄声更近了,两骑。
“这一代我已经处理过了,不用再看了罢?”
“凑不够数,尊主让咱们万蛇噬骨!刚才听到婴儿啼哭,两三个婴孩也抵得上一个童男了。”
“婴儿?人家没病没灾的,咱们就给捉去当药引。我不是觉得他们可怜,只怕犯众怒。”
“那他们三年才生一次病怎么办,难道还都等生病了才捉?婴童也算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一点与生病的人倒是一样了,都只能拖累别人,不能自己生存。尊主常说,天不助弱者,残病是天理不容,我们杀他们,那是效法自然,与猛虎食小鹿一般,是天经地义。”
“可是……”
“别可是。找不到药引,生不如死。到那个时候叫你杀一千个婴儿你也会点头如鸡啄米!你刚取的药在哪?”
“那边。”他说这话时,指了指四人藏身的屋檐。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可是冲自己而来。
“一会儿回来再一并取了。”
两人说着话去远,檐下的四人却还不敢出来,怕那两人又回来巡视。等周围彻底安静了,尹蝶裳伸了个懒腰,从檐下探出头来,屋檐上滴下的水珠正好落在她鼻尖上,她随手一抹,在手指间搓了搓,却愣住了。
那滴下来的哪是雨水,鲜红鲜红,还有带腥气的温度。
屋顶上是一片狼藉,三具尸体四仰八叉地倒着,一脸诡异的笑容,一看就知死于紫冥教手下。看那衣饰,应该是太武族人,脸有菜色,像是生了大病。
“今晚又是个不安宁的夜晚。”庄慕同沉声道。
“还指望办完这事能睡个好觉……昨晚已经不得安生了……”詹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太武族人都中了紫冥豆,庄慕同本以为他们也都渴求破解之法,那与自己也算一条绳上的蚱蜢,他若再回去痛陈厉害,阿渺也许同意他的提议,与紫冥教好好算这笔帐。哪想到半途又出变数,如今明知道紫冥教人要残害婴童,没有坐视不理之理。如果有别的选择,他实在不愿管别人的闲事。
反常的是尹蝶裳此番倒一点不像是想去看热闹的样子,一言不发。但也容不得她选了,她不瞧热闹,热闹也会自己找上她。远处的房屋乍起女子疾呼之声,四人纵跃跟去,跳上榕树的枝杈,正好能看清一户太武族人的院落。
只见一个近乎赤裸的妇人跪趴在地,哭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在她面前是两个穿黑色斗篷的男子,面无表情,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婴儿穿的严严实实,却在男子的怀里冻得发抖。紫冥教中人因长年练阴森怪异武功,体温比常人低许多,发功时更是周身冰冷。
左邻右舍的太武族人都醒了,此时把院落包围的水泄不通,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来,所有人都很愤怒,但没有人敢上前抢那个婴孩。
周围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以这个院落为中心,亮光一圈一圈扩大开去,也许整个村子都被吵醒了,但场面却极安静,除了两个黑斗篷男人的笑声和妇人的哭叫,连咳嗽都没一声。妇人的哭声一波一波地被拔向高远处,在这春雨绵绵的夜里显得特别凄怆。
突然,一个太武族大汉发疯似的抡起砍刀,就往抱孩子的黑斗篷男人背后砍去。那男人也不躲闪,任那砍刀迎身砍下。另一个黑斗篷男人转头看到了这一幕,只微微一笑,让到一边,仿佛在欢迎那人来砍他同伴。
说来也奇怪,砍刀却愣生生只擦着那斗篷滑了下来——原来男子在砍刀及身之时,飞快地往右移了两寸。这两寸移的可巧,地面上连土星子也没溅起,他的两腿也仍是静静地并着,在场的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幻觉,仿佛与那黑斗篷男子相连的整个空间瞬间右移了两寸,与砍刀所在的空间割裂了开来。
大汉见一刀不中,还想往右再补一刀,却被眼前景象惊得魂飞魄散。只见那黑斗篷男人阴恻恻一笑,瘦骨嶙峋的手掌就往怀中婴儿的天灵盖拍去。紫冥教的“一掌鬼见笑”?若受这一掌,那孩子如何还能活!
大汉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嘶吼,绝望地向黑斗篷扑去,想抢过孩子的尸身——待扑到黑斗篷男子面前,才发现孩子已经不见了,另一个黑斗篷男子手上也是没有。大汉和两个黑斗篷男人正都愣在当地时,却听到人群外传来孩子的啼哭。
庄慕同心叫不好,自己是溜的够快了,可没想到这小毛头自己不争气,暴露了位置。
现在所有眼神都聚焦到庄慕同身上,他怀里抱着的婴儿终于回到了正常体温之人的怀抱,恢复了生机,哇哇哭地响亮。庄慕同有点尴尬地颠着孩子,但无论怎么摇晃,孩子还是哭个不停。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一面后悔刚才没捂住着小毛孩的嘴。
“你把他抱的头低脚高,我要是他,我也哭!”一阵银铃般笑声传来,阿渺轻巧巧落在庄慕同面前。他心中大叫来的好,正打算把孩子递给她,却见她一步跃起,站在了两个黑斗篷男人前,“他只是个过路的,我们太武族自己的事,还是自己来解决!”
她正色道:“这些年来我们步步忍让,人死都无葬身之地,全送你们做了药引。族人即使不是不治之症,也都由得你们来取其性命,睁只眼闭只眼,只求个众人平安。如今为何你们连婴儿都不放过!”
黑斗篷男人笑了,“那只怪他自己没有快快长大,赶上了村里没人病的时候。你们没人生病,我们的尊主还是要继续炼药的!弱者自亡,天地之法!”
詹楚听了这话,在树上气得暴跳如雷,世界上尽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蛮横人!南宫且月也侧过头去,心有不齿。唯独尹蝶裳木然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阿渺一跺脚,猛一弯腰,长发朝黑斗篷男子甩去,她回头朝族人大喊了句什么,从手势看来大概是叫他们走,但族人没动,更多的人把院落包围住了。
长发发出一道红光,黑斗篷男子只觉得一股热浪袭来,不敢掉以轻心,连忙接招,但慢了半拍,两边脸颊已经被发尾扫到,鲜血淋漓。阿渺直起身来之时,手中已多了两把弯刀,另一个黑斗篷男子本想从身后偷袭她,被飞出来的一把弯刀削去了半片斗篷。弯刀滴溜溜转了一圈,飞回阿渺手中。
黑斗篷男子现下知道厉害了,全力以赴夹击阿渺,阿渺如水蛇般灵巧游动,弯刀划出绝美的弧线,长发从这弧线的空隙中传过,缠住了其中一个黑斗篷男子的脖颈。另一个男子待要脱身,被从树上飞身而下的詹楚骑在了脖子上,被他的寻鹰手蓦然点中双眼,痛得在地上打滚。
“一群没用的废物。”一个声音娇叱道。一个黄衫女郎箭一般飞了过来,众人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阿渺的脚腕已经被一根黄鞭缠住,她飞出弯刀想斩断黄鞭,那鞭子却猛地一紧,阿渺被扯得失了重心。黄衫女郎接住飞来的弯刀,反手掷出,把阿渺的另一把弯刀也砸脱了手。
现在是阿渺长发缠着黑斗篷男人的脖子,脚腕却被黄衫女郎的鞭子缠着,场面僵持住了。那黑斗篷男子惊喜道:“柳蛇仙,你也来了!”
黄衫女郎站定,鼻子里一声哼,“都指望你们这群废物,尊主要什么时候才凑的够药引。”是个面目冷峻、透着邪气的女子。
他们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人举起了手中的砍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等他们看到那刀光的时候,所有的太武族人已经进入了打猎的战斗状态,仿佛他们眼前不是三个紫冥教的可怕妖魔,是三只困兽。
那先前的太武大汉一句狂喊,所有太武族壮丁都抡着砍刀冲了过来。
那被称作柳蛇仙的女子冷哼一声,轻蔑地丢掉了手中阿渺的弯刀,空着的那只手搓成兰花,合在胸前——瞬间,她周身充满了兰花状的光点,朵朵锋利逼人,冲在最前面的壮丁顿时眉眼都变了形,兵器喊杀声仿佛被这微光吸收了,在她周身竟有个真空般的气场!
“兰魅神功,别过来!”阿渺叫道,但已来不及,太武族壮丁已经冲到眼前。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庄慕同掣影剑出鞘,气贯剑梢,长剑直指那紫色气圈而来。他也无十全把握,只是觉得寒极气场必可用纯阳真气破解,物物相克便是这个道理。他用力一刺,气从丹田发,口中猛喝一声,剑光疾闪——只见那光圈应声而破,光点暗淡下去。
柳蛇仙大吃一惊,正待再发功,听到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不要伤了和气。”
他这声“不要伤了和气”是娓娓道出,却使在场的所有人耳膜一震。大家都顾不得打斗,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俊朗的男子抖开折扇,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容温润。
那柳蛇仙和两个黑斗篷男子都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参见孪灭圣者!”
“好,好,起来起来。”那被称作孪灭圣者的男子踱步到尹蝶裳和南宫且月藏身的大树下,抬起头笑道:“南宫小姐,在下来还你的薄金面纱。”
“哦!那天就是你这怪人掳走了蝶裳!”詹楚叫道。
“什么怪人,人家有名字的好不好,我叫李悼森。你看我这姿势,是不是有一点——玉树临风?”那男子说这话时,却用的是女人声,阴柔无比。他仍是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摇着折扇。
庄慕同恍然大悟,那晚听到一男一女对话,原来只是这半男不女的人在自言自语,难怪明明有两人声音,却只有一人鼻息。
李悼森端详着已跃到地上的二女,目光落到尹蝶裳脸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尹蝶裳表情仍是木然的,当做没看到。李悼森背对着众人,这个眼神交换没有人注意到。南宫且月此时又被寒噬折磨地苦不堪言,几乎站不住,更无暇注意身旁发生的事。
李悼森转身对属下说:“不值得为药引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你们都随我走吧,给他们时间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该服从,还是该反抗。”他眼神里的笑意更明显了,拂袖便走。
柳蛇仙和黑斗篷男子怎敢多言,随他去了。
阿渺朝庄慕同行了个大礼,“多谢仗义相救。”
庄慕同此时是心情复杂,他确是有事相求,但若此时旧事重提,倒像仗着自己救过她的人,与她谈条件一般。这阿渺小孩子脾性,说不定反而更不愿帮忙。詹楚却已一步向前,“我们好歹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也该答应我们先前的请求罢。”
庄慕同一手抚额,心想这下要糟。果然,阿渺脸色一变道:“又不是我央你救的!”转身欲走。
一个太武族人小跑了来,附在阿渺耳边说了几句话,阿渺才停下脚步,回头命令道:“长老要亲自谢谢你,随我来。”
詹楚待要同去,被阿渺一条玉臂拦在面前,“你可没份。”说着就撩下干瞪眼的詹楚,扯着庄慕同走了。
南宫且月又觉得牙床在打战,燃心草的香囊还在腰间端端的挂着,几次她想打开香囊,最终还是忍住,被寒噬之苦折磨得面色苍白。
尹蝶裳看不过眼,终还是夺下了香囊,被南宫且月按住了手,她眼里几乎是哀求,心里却气的不行——这傻大姐不知是真傻还是装疯,硬要自己嗅这燃心草,也不知用意何在!
蝶裳握着那香囊,心里一动,这香囊里怎的不似只有草末?她解开封口的绣绳,掏出块一尺见方的绢布,上面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尹蝶裳郁郁然——逃不掉的,终究还是逃不掉。像噩梦一样,你以为你逃出它来了,一转身,发现自己仍在另一个噩梦里,循环无休止。黑暗像潮水一样。
南宫且月晕过去了,她没看到尹蝶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