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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有心指路 无意又生变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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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风轻,几日来阴雨连绵的九龙岭也终于见了日头,一行四人却似没什么游赏的好兴致,都若有所思,各想各的心事。
南宫且月总觉得心有惴惴,自己的寒噬是好了许多,今日是好几个时辰了都未发作,从来没觉得身子如此舒爽过。但正是这许久不见的舒坦让她不安,她是打死也不信尹蝶裳的,定是她趁自己昏倒时把那可恶的燃心草香囊给自己嗅过了。燃心即忘情,阿渺的话依稀在耳边回荡,这正是自己开始忘情了吗。她思绪到这里,望着策马在前的庄慕同,不禁流下一滴泪,急忙忙用手背抹掉。也是自己不好,若真是决意不用这香囊,为何还要带在身边,真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自己意志仍然不够坚决?她扯下香囊就想丢掉,临出手时却还是把它拽住了——这久违的舒坦真是令人上瘾的。心中矛盾不已,只觉鼻尖酸的厉害。
庄慕同却是突然笑出了声,太武族人怪是怪,但也着实质朴可爱。
话说当日李悼森走后,阿渺唤庄慕同去见太武长老,却把他撂在外厅,自己一个人进去与长老说话,连杯茶也不曾上。
他在外厅等的百无聊赖,只得静心练气,几轮真气流转下来,摒弃了杂念,眼耳感官变得格外通彻敏锐——若非这无心之听,庄慕同此番可要白来一趟了。
里屋一个老者装模作样地压低嗓音,却是句句为了送进墙外人耳,他还生怕庄慕同听不清,尽在墙边踱来踱去,“阿渺,你可知我说的句句紧要,我们都为此发过毒誓,若与外人说知,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死的。”
阿渺浅笑,“那是自然,我们族人向来是对这秘密守口如瓶,从来没对外人说过。”
“你可差人去送过药引了吗?为何柳蛇仙仍要苦苦相逼。”
“前几日刚送的人去,不想那紫冥教尊主的圣法练到了紧要关头,要的药引许是也倍增了罢。今日结下这梁子,阿渺不愿连累族人,会去请罪的。”
“提这话干嘛。我问你,你送那药引,可走对了路?别是错过了水口,没送到那幽冥涧,就难怪蛇仙自己带人来采了。”
“哪能错呢,我的确是在燃心湖东南角的垂柳荫里寻的船,顺柳荫蔓延的方向行一里半寻到水口,那水口旁确有棵苦昌蚬木,顺水行两里见一山洞,过洞便一片开阔,但我顺着那蚬木生在水下的根一路行,行到根尽处便见一岛,岛上就是幽冥涧,入岛处的曼珠沙华一年四季开的鲜艳,难道不是吗?”阿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是几乎一字一顿,庄慕同会意,牢牢记下,这是里屋那一老一少在明着告诉自己怎么寻那鬼后呢。
“你说你看过那小子给的地图,是张假的吧,寻常人哪那么容易得到。”
“阿公,那地图倒是真的,也不知那小子从哪里得来,别真被他寻到,打扰了尊主修炼才是。”
“那地图你只看了一眼,可看的真切?”
“阿渺永远记得那岛上的样子……今番得罪了那蛇仙,不知……”说到这里,阿渺的语调有点发抖。庄慕同不禁想,究竟那幽冥涧是有多么怖人,让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渺都胆颤。
如此这般絮语良久,老者对阿渺说:“你若是听清,记牢了,便自己默默退下吧。”过了许久,却不见阿渺出来。庄慕同会意,这是老者逐客了,此时不走,见着面反而尴尬,于是默默出了屋来。冷不丁脑后劲风袭到,分明是一物掷来,庄慕同忙反手一接,是一个布包,不知内忧何物,闻之辛辣刺鼻。他回头,却见阿渺笑嘻嘻倚在门框上,“偷听人说话,自是该罚!”
庄慕同不禁莞尔,这可不是你一老一少合着引诱我听呢,还怨我。阿渺靠近低声敛了笑容,“这里的灵蛇不是普通雄黄药酒能防得的,吃了这避灵丹,可保无忧。”
庄慕同也正色道:“在下不言谢,只是尽力帮你的族人解了紫冥教的枷锁便是。若因今日之事被兴师问罪,只把错处都推到在下身上,我与老妖妇结下的梁子颇多,不在乎多这一个。”
燃心湖已在眼前,这儿的柳树也不知怎么生的,层层叠叠,交织盘错,仿佛大家伙都不需要日光照拂,也不嫌闽南炎热,只要这么抱在一起,斜伸向水心的方向,纠缠进伙伴的生命里去。庄慕同手抚额,心想阿渺只说船在柳荫下,可这么大一片柳荫蔓延向远方,只怕要一通好找。
詹楚沿着岸拨着柳枝,赤手空拳左一下右一下甩打着那密密麻麻的垂叶,骂声连连,句句都在怪那蛇精狡黠,也不把方位说个明白。正嘀咕着,柳荫里像有一物动了动,他立刻警觉,庄慕同也敛神静听。
一个太武族的村民从柳荫中钻了出来,瞅了他们一眼,立刻把眼光转向别处,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一路自言自语:“船可得好生系着,别被人偷了去了。”说着就自顾自走远了。
詹楚只觉得好笑,“太武族人又怪又糊涂,明摆着要人知道,却还要这般装模作样。都当妖妇是傻子呢,哪有那么巧的,咱一群外人大摇大摆闯到岛上,妖妇能信我们真都恰好听到,然后恰好偷了船,恰好找对路?”
“他们若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如此。他们如此惧惮他们发的毒誓,想来那惩罚是极其可怕。”尹蝶裳倒是破天荒没取笑。
“谁说太武族人糊涂了,这番让我们与鬼后较劲,他们自己不出一兵一卒,若赢了能坐享其成,输了他们也能狡辩过去,毕竟不是明白说与我们知的。他们是赌准了鬼后现在在修炼的紧要关头,不会真蠢到费劲去灭了他们。他们既与鬼后相安无事多年,敬她为尊,必是与之有许多瓜葛,鬼后自也拿他们有利用价值。”
公仪正曾经提过,紫冥教虽然看似是一群乌合之众,外人只知有个鬼后厉害万分,教众也是群魔乱舞,却不知整个紫冥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皇朝,层级分明,戒律森严。鬼后高高在上。下有玄冰、灵狐、孪灭、冷玉四圣者,各有异术,不与世人相见。再次一级才是蛇仙,专攻蛇蛊术,能与蛇语,御蛇斗。最末一级的官职是草仙,只在普通教众之上,专负责炼药之术,那天遇到的黑斗篷男子,可能就是。以前他还诧异紫冥教人不与世人来往,是否都不食人间烟火,现在看来还是食的,那被控制了的太武族,就是紫冥教通往人世间的窗口。
“咦,这船好生奇怪。”南宫且月抚着船沿,眉微蹙。只见那小船通体黝黑晶亮,看不出是何材质,气味刺鼻的很。
“是了,这是避灵丹的味道,想必这水里也是毒蛇遍布,还是小心点的好。”庄慕同道。
“啥?不早说!”詹楚才脱了鞋袜,贪凉,把双脚浸在水中,此时猛地蹦了起来,却不小心带起了一株红色草叶,红色草叶像是动怒一般,抽搐着就往詹楚的小腿猛扎了下去,像是一张血盆小口。庄慕同眼疾手快,一道指风把草叶削去,恍然大悟一般,“是了是了,那天许姑娘救我们时,背着一筐腥臭之物,当时没工夫问,现在想来,必是动物死尸……拿来作饵的。这被人吼一声就躲骇到水底去的燃心草,居然嗜肉?”
南宫且月早掩了口鼻做厌恶状,尹蝶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木桶,你这话,可是说詹楚的脚臭如死尸,才招来了……哈哈……”詹楚笑道:“那你也脱了鞋袜,估计省了许姑娘打猎作饵的麻烦了,双脚往水中一插,一箩筐的燃心草便钓到了……”尹蝶裳自是吹眉瞪眼。
庄慕同却隐约有些担忧,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一切都太水到渠成,太机缘巧合,人皮地图、活尸花蛊、许招宜、太武族、人肉药引……这一切像是注定好的一条链,一环一环引他们往一个方向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也罢,前方纵是刀山火海,这条路也是回不得头了。父亲的叮咛犹在耳际——此行绝不仅仅是为了寻那鬼后救老父的命。他实在不愿搭理这麻烦事,但也清楚明白,这担子在父亲肩上担了这么久,终于也要落到自己身上了。想到此处,他眉头一紧。小船往柳荫深处驶去。
这就是一个绿色的天然拱廊,绵绵像无尽头,终于找到了阿渺所说的苦昌蚬木,行了许久也不见山洞,正诧异间,岸边丛林深处隐隐有歌声传来,歌声渐近却戛然而止,一个声音响起:“哪个不要命的闯来这里!”
草丛晃动,不一会儿,一个身量粗短的老汉钻了出来。他身着粗布衣,担着柴,脖子上一道红痕触目惊心,渗着汗珠,恍惚一看像血水一样。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河边,背上的木柴应声飞出,劈头盖脸地往船头砸来,木柴上贯了气道,劲风阵阵,若这船非苦昌蚬木所制、坚硬非凡,早已是被砸的稀烂。纵是如此,船头仍是狠狠沉了一沉,差点吃进水去。庄慕同身在船尾,连忙运劲稳住,才使船身回复了平衡,剑柄一转,那后飞来的木柴通通被打到水里,呼啦啦散的到处都是。
双方露了这么一手,都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庄慕同是没料到这老汉出手这么不留情面,二话不说便毁人船只,更没料到穷乡僻壤处一个砍柴夫能有如此武功。老汉本以为他既出手,那边船不毁也伤,哪知就这么瞬间恢复了平静。他纵身一跃上了船头,这次倒是轻巧巧落下,涟漪都不曾多泛起一个。
庄慕同一拱手,还没来得及出声,老汉就哇啦哇啦说开了:“省了省了,你定要问我是谁,为何砸船,然后我说个名号你就算没听过也说尊姓大名久仰久仰,你们这种武林人士我见得多了,烦的很!总之我告诉你,不管你行这条水路是去干什么的,早早的打道回府,还能留一条小命!否则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庄慕同心笑道,这老头倒是爽快,未及回答就被老汉大手一拦道,“我姓荣,简单的很,叫荣一,说一不二的一!不似你们这些自诩武林高手各个娶个古里古怪的名号,这个居士那个大侠的,没那么假惺惺!”
詹楚哈哈大笑,“老头儿还怪别人古里古怪,你自己不就古怪的很,这条路也不是你家的,不让过也要说个让人信得过的缘由,我们有胆子往这里走,自是不怕前面的东西的,还请借过借过。”
“对,你们武林中人都这样,每个人都拍着胸脯说不怕死,最后求饶卖软的也都是你们。你看我脖子上这一道怎么来的?女鬼捏的!不如让我现下宰了你们几个不知好歹的,省的去那鬼岛受尽折磨才走那黄泉路!”说着这话,荣一飞身而起,肉掌化作刀锋,往詹楚的天灵盖狠狠砸下。尹蝶裳心下一惊,难怪觉得这砍柴夫与众不同,他竟不随身携带砍刀,原来砍刀便是这一对肉掌!她正想提醒詹楚不可小觑这一掌,詹楚却已抽身往后,搓起寻鹰手,往荣一的掌心啄去。
荣一骤然变招,一个后空翻,分开双腿就要去夹詹楚的脑袋。詹楚本想以腿还腿,也一个后空翻,使出一招赤貂腿。怎奈船上空间有限,又要小心不落入毒蛇遍布的水中,这一招使的僵了,被荣一闪身躲过,反而让他寻到了破绽,手抓詹楚脚腕。詹楚只好横着打出逐虎拳,以攻为守,才躲了开去。他也不得不叹服了,这老头才短短数招就逼出了自己的看家工夫,着实不能掉以轻心,当下两人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互相虎视眈眈地瞪着。
南宫且月掣出双剑,娇叱一声:“荣老汉不讲理!我们与你素无瓜葛,为何招招致命?”
荣一看她一介女流,不好与她一般计较,只好软下了语气,“女娃子你太天真,前面那岛上是你这辈子也不想遇到的人,不,是鬼。被她缠上,你们生不如死,不如我给你个痛快死法。”他在船头坐下,脚掌在地上一拍一拍,像在思索什么事情,“也罢,你这小子一个就够我好受,你们若武功不输于他,我也着实打不赢你们,也罢,你们愿送死便去吧。这几日水大,你们要找的山洞被淹了,明日哦水浅了就现出来了。”他一跃身回了岸上,转身欲走。
“既不让我们过去,又要告诉我们,你这人真矛盾。”尹蝶裳不禁吃吃笑了起来。荣一回头瞪了她一眼:“你们又不是傻子,水也不是要淹个十天半个月,你们今天发现不了,明日也发现了,何不干脆点我告诉你们,我是没有你们武林中人那么多花花肠子!”说着就自顾自往前走去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反正今夜你们没处去了吧。不打不相识,来我屋子里过一夜。去便去,废话少说!”
庄慕同莞尔,这老头也是古道热肠,就是说话难听了些,“夜里瘴气重,就叨扰他一夜罢?”其他人还没应声,詹楚先一步跳上了岸,“去便去,我不说废话了,肚子早就抗议了。”说着就跟着荣一去了,尹蝶裳一抚额——敢情这荣老头是他失散多年的爹吧,两个人还真是一个路数……
“阿玖,有客人来了!”荣一憨厚地冲众人笑笑,“是我大女儿荣玖,标致美人一个,小女儿现下不在家,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女娃子。毛小子,你们这么年轻,我把两个女儿配给你们,你们给我生个十个八个孙子的,就在这里住下了,别去那鬼地方了,去了你们定没命回来。”这下连一向严肃的南宫且月都忍不住掩嘴笑了,这样粗短的大汉,能生出什么标致美人来?真是王婆卖瓜。
“荣老汉,你这大女儿叫荣玖,小女儿是不是叫荣拾?可还有叫荣贰,荣叁的儿子?”尹蝶裳笑道。
荣一提起自己的女儿倒是得意的很,“我倒是希望能有十个八个儿子的呢,所以才给大女儿起名叫阿玖,希望她能给我命里带来九个儿子;哪知又来了一个女儿,我一时想不到能叫什么,就只得先叫做妹妹了。这十里八乡的美人,除了荣玖和荣妹妹,你去问,还真问不出第三个!” 荣老头说着这话,摇头晃脑。
众人早已忍不住笑,这荣老汉真是直肠子人,给孩儿起名都起的这么简单,还“十里八乡的美人”,这附近除了太武族,荒无人烟,除了荣玖和荣妹妹,恐怕也难找出别的什么女子了。
“爹又在说什么糊涂话。”一正当芳龄的女子出来,却让众人一呆,虽说不上国色天香,但这姿色要称美人,绝对没人能否认。两波秋水眼,一张樱桃口,肌肤如凝脂,布衣难掩色。庄慕同却心里一惊,这样貌,忒眼熟了些。这时尹蝶裳也望向他,两人面面相觑,自是想到了一处。
庄慕同正思考是在哪里见过这女子,南宫且月突然踉跄了一下,便伏在桌上不动了。詹楚双目圆睁,一拍桌子,“老头你这茶!……”便也晕了过去。庄慕同只觉得眼前发黑,失去意识前听到荣一长叹一声:“不要怪我学你们武林中那些卑鄙之人,怪只怪你们偏要去寻那死路。过了明后日,长汛期即至,你们再想找那山洞怕也不易了。休怪,休怪,我是为你们好……”
庄慕同脑中一道灵光闪现,想起来了,那女子,他想起来是谁了!他张了张口,却已没力气说出这噩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