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和香》桃叶剑客

45、千金之子

　　京都，一场大雪连下了几日没有停过，俯瞰皇城的宫殿，已是雪白一片，不见了往日的满眼金碧。
　　金殿寒鸦，谁知就中冷暖？
　　殷征鸿罢了早朝，只身来到先皇后的帧瓯殿。殿里依旧还是那些伺候的老人，里面的一应陈设都是自他登基以来，没有动过。
　　殿内有一面特殊的墙，新来的宫人们并不明白，为何富有天下的年轻帝王要将一些并不稀罕的物什专门摆放在帧瓯殿的这面墙上。
　　殷征鸿此时正伸手抚弄着一柄有如枯枝的竹子如意，那柄端上赫然有一块污血的斑驳，眼光扫到，却好似勾起帝王什么甜蜜的回忆，面容放松下来，再寻不见刚刚踏入殿中的冷峻。
　　身后传来服饰摆动的摩挲声，被人打扰，殷征鸿皱了眉，转过身来，“什么事？”
　　来人是另一位勤政殿的掌印太监——凤九，卞如是的徒弟。
　　“陛下，师父的信。”
　　殷征鸿面无表情，从凤九手托的盘中拿起那薄薄的纸笺，过于快速的翻开，却也泄露了他此时真正的心思。
　　凤九本分的低眉顺眼，垂手候着主子的吩咐。
　　殷征鸿看完，将那一页信笺扔进了脚边的炭盆，烧得通红的钢炭遇着易燃之物，一下子窜起高高的火苗，立时有些灰烬还从炭盆里飘了出来，落到殷征鸿的衣角绣边上。
　　殷征鸿回身看了一眼凤九。凤九身量原本就比较瘦弱，此时低着头，却让人只能看到他头上的纱帽了。
　　“凤九，你说，你师父此次出京，这趟差事办得到底如何？”
　　忽得主子垂询，凤九知道面对如此精明的强者，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最好是说实话。
　　“为圣上排忧解难本就是我们作奴才的责任，师父虽然有这样的心，可是夹在两位贵人之间，自然也有难处。”
　　殷征鸿听他这样回话，倒是挺满意他的坦白，“你倒是很有孝心！如此回护于他，就不怕朕降罪与你吗？”
　　“圣上英明！”凤九闻言，匍匐跪在地上。
　　殷征鸿看他现在又变得如此小心谨慎，也就收了逗逗他的心肠，“好了，起来吧。朕喜欢你的坦白，你是诚实的。”
　　凤九自己重新站起身，喏了留在一旁，殿内此时出现片刻的安静，却从一个柱子后面传来咯咯的叫声。
　　“今日可喂过燕钗了？”殷征鸿看到那柱子后露出一截渡鸦的凸尾，问侍立一旁的宫人。
　　一个靠近的大宫女俯身，答：“并不敢忘，都是按照以前侯爷的习惯，每日清晨喂的。”
　　殷征鸿看它露出来的一截泛蓝光泽的羽毛，躲在那儿一晃一晃，就是不出来，便唤它：“燕钗，你还不出来吗？”
　　那只名叫燕钗的渡鸦只伸出个小脑袋瞅了瞅，咯咯叫着飞出去了。
　　“金笳不在，他都不理我了。”
　　凤九听见殷征鸿自己喃喃的低语，自己倒希望可以变成那只鸟儿，此时便可飞出去。
　　“你去准备吧，也通知你师父，不日朕就启程去蜀王府。”殷征鸿云淡风轻地说，好似这并不是什么重大的决定。
　　凤九睁大了眼睛，望着坐于殿上的年轻帝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圣上——
　　“惊讶什么，朕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过了。”
　　“还不快去准备，要轻车简行，记得通知慕容护卫。”殷征鸿又提醒他。
　　“诺。”凤九应声，倒退着轻声下去了。
　　燕钗刚才出去了，却并没有飞远，殷征鸿在殿内仍听到它传来的叫声，真真是金殿寒鸦，就中冷暖谁知？

　　冬雨绵绵，蜀地这边也不全是平静。
　　这日，荆暖妍刚进了城中露岚楼，早早等在对面茶社的卞如是就得了下人来报信。
　　“千户，您看要不我们去抓个正着？”鸾七在一边出着主意。
　　“不，”卞如是拂袖摆了摆手指，“派个人包下他们隔壁的厢房，仔细看看他是来见什么人，到底密谋些什么。”
　　“是。”鸾七挑了一个办事牢靠的，那人得命，从茶社后门出来，在外面绕了一个圈子才进了露岚楼。
　　“千户，咱们为何要放过这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坏小子？”鸾七递上一块擦手的手帕。
　　卞如是接过，并不马上回答他，喝了一口茶色正好的双井，才开口：“我们还没查明姓荆这小子的路数，敌暗我明，此是其一；他又才帮了蜀王殿下很大一个忙，此时我们并不好立刻就动手，此是其二——”
　　“那其三呢？”鸾七忍不住接话。
　　卞如是瞪他一眼，“这其三嘛，你自己想好再告诉我。”
　　“啊？”鸾七见不知怎地又派给自己这个莫名的任务，讪讪摸了摸本来就不算高的鼻梁，退开了一小步，躲了。

　　街对面的二楼厢房中，荆暖妍有规律地叩了几声房门，里面才有人来开。
　　“大哥，你总算是来了！”一个眉毛长在一起的大汉这时才从屏风后迎了出来，这次腰间倒没了双刀。
　　荆暖妍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才说：“摸鱼儿可全好啦？”
　　摸鱼儿便是在那日林子里中了卞如是的毒针，若是没有体内的蛊虫护体，怕是也等不到后来荆暖妍送去的解药。
　　“还在养伤，不过也快好了。”大汉名叫滚边儿，答说。
　　荆暖妍点点头，从窗户缝看向街外，“下次莫要再约在此处，卞如是又跟来了。”
　　“怎地？咱们还怕他吗？”滚边儿闻言让了让身，也从荆暖妍的视线看出去，“送上门来正好给我兄弟报仇！”
　　“报仇也不急于此一时，切勿妄动，一切听我安排。”荆暖妍一念动，便将那窗户缝严丝合上，“尽量长话短说，说不定一会儿便是隔墙有耳了。”
　　滚边儿也是心思缜密之人，点点头，才说：“那位名动江湖的玉照公子好似消失一般，时至今日，我们也都未探查到他的消息。上次跟他接过头的小子也探不到他的行踪，只知道他离开蜀境时换了匹快马，想是赶着什么急事。”
　　荆暖妍颔首，也不言语，自己思考了一阵，“还是继续探查他的动向，一有消息立马来报。”说完递给滚边儿几支看似寻常的香，“用这个与我联系，我自会来相见。过几日，我就出来，若有急事你们切记，万不可冒险来王府寻我。”
　　“是。”滚边儿接过那几支香，谨慎收在自己衣襟里。
　　“手臂伸出来。”
　　滚边儿见他命令自己，只好撩了衣袖伸长长臂。
　　荆暖妍吐了一口青烟，那青烟居然就这样诡异地渗进滚边儿的皮肤里去，滚边儿又放下自己的衣袖，抱拳一谢：“又有劳大哥了！”
　　“何必如此见外，以后养蛊要加倍小心。”荆暖妍警觉地对屋内几人比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其他人点点头，待他离开一阵，才开始假装开怀畅饮，口里大声吆喝着什么，隔壁那人倒是听来很大声，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还在暗自纳闷，又将耳朵贴紧了。
　　待到这边几人都吃喝够了，散了，隔壁那人才离开。
　　“千户，奇了怪了！明明见姓荆那小子进去的，前后四面都有人盯着，却没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那帮人在里面只是吃喝了一阵，也走了。”鸾七又凑了过来，刚才那茬儿早丢在脑后。
　　“如此看来，我倒要对这位荆公子刮目相看了。”卞如是两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显然勾起了兴趣。
　　鸾七偷看他的脸色也不像生气，心里自己嘀咕，不知这小子是不是什么妖精鬼怪，要不然正常人怎么会长成那个样子？
　　“千户，依我看，这小子该不是什么妖精吧——”话还没完，就被卞如是凛冽的眼光扫到，立马噤声。
　　“饭可以多吃，话却不能乱说。你怎么就不学学凤九呢？”卞如是骂得有些恨铁不成钢，“刚才那样的话不得再说一个字，若是落入别人的耳朵，小心你的舌头！”
　　鸾七这才被吓得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一个劲儿应声赌咒发誓，再也不犯了。

　　荆暖妍这边轻松地在卞如是一帮人的眼皮子底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溜走，也不直接回去王府的别馆，转道去了几家点心铺子，挑了几样极是可口精致的才出来。
　　回到王府，赶到阮小蝶的小院儿，和鸣在外早早见他过来，告知了阮小蝶。
　　“妍哥哥，怎么今日想着过来看我？”阮小蝶当然是高兴的，将他让进自己里屋，还亲自布置了坐垫。
　　荆暖妍看他忙上忙下，很受用，也不阻拦，将几个点心盒子放在桌上，“我从外面买的，你尝尝，与王府内的自有不同。”
　　阮小蝶两眼放光，打开一个，拿起吃了一小口，看着身旁的荆暖妍笑得很开心。
　　“我是来告诉你，过几日我可能要离开王府。”
　　阮小蝶收了笑容，放下点心，吞了自己口里的，才说：“为什么？”
　　荆暖妍见他明显舍不得自己，心里没由来的高兴，摸了摸他的额头，“小脸都快垮到地上了！你放心，我还会来看你的，我还等着你心甘情愿地跟我走呢，难道你连这个也忘了吗？”
　　阮小蝶拍下他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还来打趣我！”
　　“难道你以为我还是在逗你吗？”荆暖妍一向带有情致的眉眼此时难得有些严肃。
　　突然变了的气氛让阮小蝶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一下子乱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有心人来辞，却不允许他不问情意，是谁在一开始便无意扰乱了谁的柔肠，如今这一片丹心又将照往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