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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寒玉 ...

  •   寒玉

      这个故事开始于80多年前,戴国委州呀岭一个被白雪覆盖的村子。
      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名为朴综的少年。这个名字可能并不为大家所熟悉,因为很多年后人们都称他为乍将军,或者骁宗主上,而不是朴综。
      这个村子的里家有一位孤女,名为虞岍,和少年是青梅竹马。
      即使是在当时的里中,少年和少女也算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少年有着白银般的头发,红玉般的眼睛,不过厌恶他的人也会说那是血一样的瞳孔。他还非常年轻,但他说话的气势,眼中的神情,已经会使大人感到害怕。
      少年性格坚定,喜好剑术,在周围的乡里都因为勇武而闻名。周围的半大孩子,以及与他差不多一样大的少年,都很推崇他,视他为大哥,而他本人也很有领袖的气度。
      对于这个孩子将来会怎样成长,老人们有着相同的意见。大家都认为,将来他要么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要么就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然而目前看来,还不能断定他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当然,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红瞳少年未来将成为戴国的国君。
      而名为虞岍的少女,在不满一岁的时候被人发现丢弃在野木之下。当大家打开包裹婴儿的布,才发现她被丢弃的原因:她有一条腿是带有残疾的。
      虞岍在里家长大,因为懂事而受到大家的喜爱。她长得并不特别好看,但仰起头来看人的时候,那双带着惊奇神色的天青色大眼睛总给人特别的感觉。
      但她之所以受到关注,是因为她仿佛是里中唯一受到红瞳少年特别关照的人。朴综待人也并不特别亲切,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对村子里看起来最柔弱最无用的瘸腿少女却非常温柔。
      人们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场景:雪地之中,少女吃力地拖着桶一瘸一拐地走着,红瞳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总是想要跑上去帮她,却老是被少女不客气地打手挡开。
      尽管朴综对她很好,虞岍自己却并不领情。虽然是孤女,她却养成了倔犟的性格,因此两个人总是要不停地斗嘴。也只有她,敢当着朴综直接叫他的字骁宗。朴综很讨厌别人叫他的字,因为他觉得那名字像个罪犯。但虞岍却不管这些,她从不在乎朴综怎么想,老是骁宗骁宗地叫他。
      “真讨厌啊!”未来的泰王这样抱怨着说。
      “讨厌的话就别跟着我啊。”虞岍回答说。
      于是少年便哑口无言了。
      但是如果说虞岍真的讨厌红瞳的少年,那也是假的。初冬的早晨,虞岍拖着柴一拐一拐地走到里家的院子里,推开门,雪细细密密轻轻巧巧地飘下来,她看见少年赤着上身,在院里练剑。少年的长发仿佛融化的白银,少年的眼睛仿佛冰中的火焰。剑在少年手中是一束明亮的光芒。光影流动,剑风带动雪花飞舞,少年的动作仿佛在风中腾跃着的骏马。这个时候,虞岍就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看他。
      大家看到这个情景,都会笑着说“就是这样了”,可是虞岍听到却要生气。
      “谁喜欢他!”她撅着嘴说,“他只是非常骄傲而已!”
      可是朴综的确是很喜欢你呀,别人这样说。
      这个时候,忧愁便漫上少女天青色的眼睛。
      “是吗?”她说,“可是也许他不过在同情我。因为我很弱,不是吗?谁知道呢。”

      很多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泰王的朴综,或者乍骁宗,在某个初冬的早晨路过自己的新王宫,偶然看到一个小女官在吃力地把宫殿中旧物品抬到方场上去清理,那费劲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笑也很可爱,于是他走上前去想帮忙。但小女官没有认出他来,拒绝了他的好意,还愤怒地指责他不该在宫中乱闯。
      骁宗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八十多年前的那个寂静的被白雪覆盖的村庄,瘸腿的少女在他前面吃力地提着水,而他焦躁不安地跟在后面,每次企图从少女手中接过水桶,都会被少女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挡开。
      “——你不过是在同情我而已。”天青色眼睛少女的话语,仿佛就回荡在耳边。
      于是骁宗没有生气,对那倔犟的小女官微微一笑,说“好有骨气的小女官呀”,便转身离去。

      被白雪所覆盖的里中永远没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平静的生活仿佛是要一直持续下去,然而在少年十七岁、虞岍十五岁那年,村里突然发生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
      那年雪下得很大,人们都被困在里中。有一天早晨,大家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土匪的人质。
      那个土匪先前一直在蓝州作乱,偷袭过路的商队,甚至烧光整个村庄。州师的士兵包围了他的老巢,这个恶棍只身逃出,躲过了官府的追捕,然后在大雪封山的日子,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穿越苦寒的大地,进入到了这个村庄。
      被饥饿和凶念追迫着的土匪仿佛恶狼,来回打量着那些只能任他宰割的村民。
      人们沉默着。没有人有勇气反抗,没有人有胆量穿越雪地去报信。土匪正是非常清楚这一点才进入里的。他可以在这里任意肆虐,任意享乐,直到春天雪化。
      在里家,急促的脚步响起,红瞳少年提了剑,冲到门口,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还在门内的脚是被跌倒在地的虞岍死死抱住了。
      “不要去,”她带着哭腔喊,“骁宗,不要去。”
      然后她抬起头,只看见少年的红瞳温柔而自信地看着自己。
      “没有关系,”他坚定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然后他拉开虞岍的手,直奔向土匪所在的地方。
      只留下少女缩在门后瑟瑟发抖。

      危机结束得意外简单,看似强悍可怕的土匪没有几招就被少年一剑洞穿了胸膛。
      尚温热的血液流在雪地上竟是触目惊心的美丽,旁观的人心惊胆战地打量连脸色都没有变的少年,看着他那和血一样鲜红的瞳孔和雪一样冷白的头发。
      有人说该悄悄掩埋土匪的尸体,有人说等开春再去报官,还有人说该把大胆的朴综也一并交给官府。
      无论如何,里中杀了人的事实总让人不安。
      或者朴综本身就足够让人不安。
      少年开口了。“我自己去向乡里请罪,”他非常冷静地说。
      大雪里穿越荒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并没有人挽留少年。少年自己备齐了行李上路了,里门打开,他走出去,没有和谁告别,也没有回一下头。
      他走了好久人们才想起虞岍。大家在里家找到她,发现少女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天青色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
      “你不伤心吗?”有人问。
      她依旧只是悲伤地看着远方。“他已经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她只是这样说。

      少年一去就再不曾回来。
      冬去春来,岁月流逝,被雪所覆盖的里中,人们平静的生活仍然在持续。那个有让人害怕的红瞳的少年,已经被所有人忘掉或者被刻意忘掉了。
      除了一个人。
      虞岍的年岁在增长,但那双总是带着惊讶神色的天青色眼睛未曾变过,她的腿没有康复,依旧是个外表柔弱而无助的女孩子。每年到了初冬的早晨,虞岍吃力地一拐一拐拖着柴禾推开里家的门,都会呆呆地看着空空的飘落细雪的院子发一阵呆。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在虞岍二十三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年初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受了惊吓的村民突然发现里的大门前出现了整整一队的州师士兵,大家蜂拥到大门口看热闹,睁圆了眼睛看着那队威武军人中最威武的一位,那个身穿黑甲英姿勃发的白发青年将军,跳下马来,分开人群,径直朝着里家走去。
      片刻之后,嘴巴张大的人群又看着那黑甲将军牵着村中最柔弱最没用的瘸腿姑娘虞岍从里家走出来,黑甲将军嘴边带着微笑,而虞岍天青色的眼睛除了惊奇的神色,也被茫然吞没了。
      直到黑甲将军把虞岍抱上坐骑,直到这一队人马又像来时那样匆忙而突然地离去,有人才反应过来,叫道:“——那个人不是朴综吗?”
      的确是朴综。不过现在应该叫他委州师的骁宗将军了。
      显而易见,当初他到官府自首并没有被降罪,相反,可能因为勇武刚烈而获得了嘉许,加入了军队,之后又获得了晋升。然后,成为将军的年轻英雄回到家乡,带走了青梅竹马的心仪姑娘。
      故事直到这里都还是像个灰姑娘的童话。

      那年冬天,委州师的将军朴骁宗结了婚,新娘名为虞岍,和骁宗一样是呀岭人。
      州师的士兵们得知自己将军结婚的消息都非常兴奋。他们的将军尚年轻,但气度非凡,剑术、人品和能力都超越一般人,备受部下爱戴。在委州的州都,骁宗将军的新府邸,士兵们挤在门口,吵嚷着争相等待看到新娘,想知道是怎样美貌的女子才配上了骁宗将军那样的人物。
      新娘果然出来了,可是并不如何美貌。和身材高大的骁宗比起来,她看起来瘦弱纤小得几乎像个孩子。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是个瘸子。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而骁宗仿佛根本没有在意,他微笑着牵着新娘的手,邀请大家进去喝酒。
      这个时候,新娘抬起了头,看着骁宗的天青色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好久之后,才有人想起当时新娘的眼神就已经有些不对劲。
      “那绝对不是幸福的神情吧,”回忆的人形容着,“怎么说呢?是担忧?是悲伤?是不安?不,不,也许应该说,那是她在用眼神在叹息吧……”
      她在叹息什么,没有人知道。
      之后的骁宗,依旧一路青云直上,仕途光明。
      别人都说,骁宗夫妇是感情非常好的一对夫妇。
      人们常常看见这夫妻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州都的街道上,身材瘦小的瘸腿女子走得不快,骁宗就把步子也放得很慢很慢。那模样看上去非常温馨。
      骁宗生性节俭,诺大的府邸里只有寥寥几个仆人在打理。有一次,军队里的同僚偶然走进将军的家中,惊奇地发现将军的夫人竟然一瘸一拐地亲自在打水。这个时候,书房里的骁宗走出来要接过妻子手中的桶。瘦小的女人猛地转过脸扬起手,仿佛要推开骁宗一样,但随即就垂下了天青色的眼睛,顺从地让骁宗把桶接过去了。
      那情景曾让同僚们大为感动。骁宗将军在他们眼中是猛虎一样的人,然而这样充满霸气的男子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啊。事实是骁宗的确把妻子保护得很好。人们从不曾见骁宗让妻子单独上街去买东西,不曾见他对她发脾气,连上楼梯上轿上马这些事情,考虑到妻子腿脚的不便利,骁宗也会温柔地抱起妻子代劳。他关照自己的妻子如同关照小孩。
      “真是感情非常融洽的夫妻啊,”每个人都这样说。

      那年秋高气爽,刚过了中秋,骁宗奉命前往鸿基。傍晚他出门的时候,瘦小的妻子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院子里的树叶飘落,“朴综——”她这样喊。
      别人都很奇怪。称呼别人不叫字而直呼其名很少见,甚至会被认为是没有礼貌。但骁宗笑着对感到疑惑的同僚说:“我少年时,很讨厌别人叫我的字。可是虞岍从来都叫我骁宗,就算我抱怨她也不改口。等到结婚后,所有人都叫我骁宗、连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的时候,她却又只叫我的本名了。没有办法,大概她就是那么倔犟的人吧。”
      骁宗很少对别人谈起妻子的事情,因此此时那些好奇的同僚们才第一次有机会从骁宗口中得知两人从前的往事。但他们想要再多打听一些浪漫的轶事、甚至想打听到夫人的字的时候,骁宗面孔上的笑容却又消失了,慢慢望向天际的红色眼瞳中,替代温柔的是让人无法捉摸的凛冽光芒。他再次回复成了那个霸气令人畏惧的军人。

      到了冬天,街面上行走的人少了,掉光叶子的树光秃秃地衬托着戴国特有的灰白色天空,更显得寂寥,让人看得心都空落落的。在屋子里,小僮生起了烧炭的炉火,瘦小的女子站到门口,看到那一年的第一片雪从天空上慢慢落下来。她的丈夫站在院子中,手里握着剑。她知道他又要开始练剑。他的头发是覆盖在文州涵养山上的雪,他的眼睛仿佛盛开在冬季的红莲。剑在他手中是一束凝固的银色闪电。光影流动,剑风带动雪花飞舞,从前那个如同风骏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头白虎。但是她没有看下去,只是叹了口气,垂下天青色眼睛,又走回房里。
      仆人们不晓得这是为什么。骁宗将军的剑术明明那样凶猛又美丽,能看到他练剑是军中所有将士的心愿,但将军夫人却从来不肯多看几眼。
      “也许是少年时代已经看过很多次,看得厌了吧,”有人这样说。

      州师的骁宗将军逐渐声名远播。五年后,骁宗被调到了瑞州师,成为国君直属的王师将军。这样的晋升速度简直闻所未闻,可是没有多少人对此提出异议。哪怕快得诡异,哪怕是例外中的例外,但只要发生在骁宗身上,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直到那时骁宗夫妇模范夫妻的佳话还在传播着。那个有着天青色眼睛的小夫人逐渐不再出家门,可是没有人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很少有人会出于私人理由登门拜访骁宗家。
      骁宗对于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他实际上只有同僚而没有朋友。倒不是骁宗人品上有问题,而是因为他太出色、霸气太强烈。没有人能平视他那双血玉般的眼睛,能力上更没有人能与他平起平坐。大家都习惯仰视他,而且都一致认为,对于骁宗这样的人来说,做他下属要比做他朋友轻松许多。
      “那么做他妻子也很辛苦呢”军人们的女眷聚会的时候,大家就这样开虞岍的玩笑。
      虞岍只是微微一笑,垂下了头。谁都知道做骁宗的妻子是世界上最不辛苦的事情啦。
      有人觉得虞岍那个时候实际上挺忧郁,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因为正好骁宗走了过来,高大的瑞州师将军温温柔柔地搂住妻子的肩膀,把她带回家去了。
      会一直幸福下去吧,大家都这样想。

      所以当得知虞岍某天竟然突然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回到故乡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那是他们结婚十年之后,事情发生在骁宗因公事去往白圭宫面见国君之时。寒风刚刚呼啸着扫过戴国的大地,宣告冬季的正式来临;当骁宗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妻子已经不见了。
      屋子空空荡荡,一如他们十年来的夫妻生活。
      她除了随身衣物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给骁宗留下封书信。
      骁宗一把从桌上抓起信,拆开来只匆匆看了一遍,便立即奔出门去牵骑兽。
      虞岍的信是这样写的:
      “骁宗,我决定要离开你了。这个决定早就应该作出,但由于我的软弱,竟一直拖到了今天……我知道你很快就可以成为禁军的将军了,因此我不能再拖下去。我要返还仙籍,回归故里。对不起,骁宗,我走了。……”
      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称他为骁宗。

      那个常垂着天青色眼睛的女子,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究竟有什么不满呢?”别人都很诧异。
      这对夫妻明明看上去那样美满。而且根据在骁宗家中干活的仆人说,结婚十年来,夫妻两人从来没有任何争执。
      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

      骁宗追着虞岍回到当初他们一起长大的村庄的时候,正是初冬下第一场雪之时。
      雪花飘落的时候,村民们停了手中的工作,惊讶地看着那仿佛天神一样黑甲、银发、红瞳的男子,血色披风在身后波涛翻涌,骑着骑兽一路冲到里家前。
      大门紧闭。
      雪下得越来越大。高大的男子静静站在门前,渐渐的,足背和肩头已经被雪所覆盖。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瘦小瘸腿的女子抬起头来,天青色眼睛还是永远带着惊奇的神色。
      “虞岍,我来接你回去。”
      “我不回去。”
      “为什么?”
      红瞳的将军质问道。
      天青色眼睛的女子看了看银白长发的男子那张容貌端正的面孔,又垂下头。
      “骁宗……你没有看到我留的书信吗?”
      男子露出苦笑。
      “我看过。”
      “可是你还是不明白吗?”
      “虞岍……”
      “……骁宗,我跟了你十年,这十年已经耗尽我所有的精力。而如今我再也没有力气追随你了,……你飞得那么急那么远,将来还会到更高的天空去吧,可是你可曾想过,你的速度那么快、雄心那么高,你身边的人可能完全追不上你?我已经飞不动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男子心里说,你飞不动,我也会背你飞的。
      可是女子仿佛知道男子想说什么。她盯着他,慢慢地说:“骁宗……你只是非常骄傲而已。”
      她又低下头。
      “而我是懦弱的人,没有勇气拒绝你……”
      “虞岍。”
      “骁宗,你只是在同情我而已,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你最强,而我最弱,所以你才对我那么温柔。”
      男子仿佛要苦笑一般,但是却找不出反驳的话。
      “别人都说夫妻是要双宿双飞的吧,因为孤独一人活在世界上是很艰难的事情,两个人彼此扶携,可以轻松一些。人就是这样实际的动物啊。但我们不是这样。骁宗,你并不需要我。你娶我为妻只是为了要照顾我,没有了我,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也许更好。不,不仅是我,你曾需要过其他人吗?并没有。所以你连孩子都不肯要。骁宗你很强,强到可以孤身一人……
      “就像那个时候,去挑战土匪的时候,去乡都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你完全没有想到我。你也没有想到其他人……

      男子突然有些恍惚。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从这里,从这个闭塞的村庄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茫茫雪地上只留下少年孤独一人的足迹。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知道他将去到可以伸展翅膀的地方。
      没有畏惧,也……不存在留恋。
      故乡,童年和少年时代,亲情,照顾过的少女。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那么,难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某些东西吗?

      “你没有爱过我。”
      天青色眼睛的女子悲伤地垂下头。
      “所谓爱也应该建立在对等基础上的吧,地位相同的人之间才会存在爱。可是对于连朋友都没有的骁宗你而言,爱又是什么呢。从小你就只有下属,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所以,你也不会爱上谁吧。”
      “可是……”男子想开口。
      女子摇摇头。
      “所以说骁宗你只是太自信了而已……你真的以为什么都能给我……就像战场上取下敌人首级那样简单……可是用来施舍的情感不是爱。同情和怜悯不是爱。骁宗,你明白吗?”
      静寂。
      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两个人站在雪中,曾经的少年和曾经的少女看着彼此。
      泪水从女子的面孔上流下来。她那么瘦弱,那么无助。男子禁不住想,自己对她的情感的确是一丝虚假都没有,看到她楚楚可怜,便想伸出手去拉她,看她在寒风中发抖,便忍不住想抱住她。
      可是,那究竟是因为自己喜欢她呢,还是真的仅仅因为知道自己的手很有力,知道自己的胸怀比她更温暖?
      他不知道。
      女子的衣裳是单薄的。她抬起脸来看男子的时候,嘴唇都已经发青了。
      很自然地,男子抬起了手,想要用指尖的温度去温暖那冰冷的嘴唇。
      可是女子很坚决地把他的手挡开了。
      “走吧!骁宗。”她这样说着, “正是因为一开始我没有干脆地拒绝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男子带着茫然的神情看着她。那从来也没有失去过冷静凛冽气势的面孔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在别人看来,会是让人心痛的。
      “我也许是爱过你的,”女子说着,泪水又禁不住滚滚落下。
      “可是我终于知道,尊严比爱更高贵。”

      红瞳的男子来了又走了。
      天青色眼睛的女子独自一人留在院子中。
      雪下啊下啊下。
      院子和女子的心一样空荡荡。
      她闭上眼睛,看见赤着上身的少年在雪花落下的时候练剑。少年的长发仿佛融化的白银,少年的眼睛仿佛冰中的火焰。剑在少年手中是一束明亮的光芒。光影流动,剑风带动雪花飞舞,少年仿佛风中腾跃着的骏马。
      她睁开眼睛,看见高大男子银发黑甲的身影在雪中慢慢远去。
      昔日在这院里舞剑的少年如今成了将军,将来他一定还会到达更高、更远的地方吧。
      女子这样想着,泪水又从她眼里滚落下来。
      也许自己只是在逃避而已。可是就算这样,也无法原谅出于懦弱而无条件接受惠赐的自己。
      在留恋和依赖到无法离开之前必须离开……否则自己就再也没有办法独自行走了。
      只是因为那么自私的理由。
      所以,请原谅我最后的倔犟,骁宗。

      “只要跟随你的话,我知道自己可以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要知道,无论是怎样翅膀残缺的雏鸟,都有想自己飞翔的愿望。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红瞳男子放下手中的信,茫然地抬头看着与妻子眼睛同色的天空。
      放松了身下骑兽的缰绳,慢悠悠地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行走着。莽莽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脚印。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去乡都时的情景。和现在一样,雪原上只有他一人在行走。
      天是苍白的,地也是苍白的。苍白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跋涉。无论哪里都看不到方向。
      可是那个时候,年少的他没有丝毫迷茫。就算只有他孤身一个人,他自信也可以穿过死寂的雪地到目的地去。
      没有别人的陪伴和帮助也无所谓。他很清楚自己要得到什么,要到哪里去。
      男子红玉般的眸子中慢慢升起火焰般强烈的光芒。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西。
      也许的确他不懂得,也许的确他没有留意,也许的确飞得越高,他就将失去更多东西。
      但在那之前……
      他依旧渴望继续飞翔。
      因为他了解自己有着怎样的翼翅。

      “驾!”红瞳男子突然猛地打马。
      雪越下越大,而未来的泰王与他那和眼瞳一色的血红披风,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的一片苍茫雪白中。

      这就是故事的结束。从哪里开始,也在哪里结束的,关于少年朴综、后来的骁宗将军和再后来的泰王乍骁宗,以及他曾经的妻子虞岍的故事。
      大雪覆盖了一切,骁宗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寂静的埋藏了他少年时代的家乡。

      十四年后,已经成为禁军将军的骁宗得知了在故乡的前妻病故的消息。
      那一年,骁宗和延王在骄王面前比剑,由于三回合中有一胜而获骄王赏赐一把锐利的宝剑。
      骁宗将此剑命名为“寒玉”。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那个瘦小、瘸腿而又倔犟的前妻虞岍,字就是寒玉。
      也是在那一年,骁宗返还了仙籍,进入黄海,跟随猎尸师们学习猎捕妖兽的技巧,三年后才回归戴国。
      他已经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和帮助。

      又过了很多年,在一个同样飘着雪的夜晚,喝醉了的泰王乍骁宗和自己的女将军偶遇在白圭宫前。
      在雪夜中,泰王感到了众人仿佛逃离烈焰般远离自己畏惧自己的意象。
      朦胧中他看到女将军因为寒冷和害怕发青的嘴唇。
      很自然地,他抬起了手,想用指尖的温度去温暖那冰冷的嘴唇。
      对方没有能拒绝他。
      在那个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可以批评他的骄傲的人存在。
      曾对乍骁宗说“你的速度那么快、雄心那么高,你身边的人可能完全追不上你”“要知道无论是怎样翅膀残缺的雏鸟,都有想自己飞翔的愿望”“用来施舍的情感不是爱,同情和怜悯不是爱”的那个女子,
      此时已经不在人世五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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