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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光潋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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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后。
六月的江南,风景如画。
越州城外的越江在清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苍苍渺渺。
江上莲叶无穷碧,一叶连着一叶,好像给澄澄的越江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粉红色的荷花亭亭出水,在徐来的清风中微微摇曳,如娇羞的二八佳人待行欲止翩跹袅娜。
在莲叶深处驶出一只小小的画舫,荡碎了平静的江面,泛起缕缕涟漪。时辰虽早,但日色如金,明漪被阳光闪成无数的银针,水光潋滟。
画舫的小窗被轻轻地打开,半露出少女的脸。
惊鸿一瞥,别可知她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明眸一动,伸出凝霜雪的皓腕,她拨弄窗边悬挂着的明瓦灯下垂着的银线流苏,浮起一个妩媚温婉的笑容。
这位年方十五的少女就是这一带的名妓冷雪霁。
冷雪霁回头柔媚地道:“绿绫,取绿猗琴。”
她轻轻地将小窗关上,动作如水一般的柔。
一个着黄衫绿裙的丫鬟应了一声,抱出一把古琴,放在船首。
冷雪霁从舱中婉婉嫚嫚地走出来。只见她穿着天水碧的衣裙,上面绣着黄蕊的白色水仙花,整个人如出水芙蓉,淡雅飘逸。头上饰物不多,只插了一支蝴蝶银簪,垂下细小珍珠,更显得她的清婉。
绿绫捧着一个袅袅生烟的小铜炉出来,笑道:“小姐弹琴,怎能无好香?奴婢特意点了沉水香呢!”
冷雪霁微微一笑,便抚琴低唱一曲《干荷叶》:“水茫茫,叶茫茫。清荷风摇荡,添了淡香,增红妆,昨夜露滴湿万重,美人寂寞越江上。”
琴声清越更衬得她的歌声如珍珠落在玉盘上一般清润,随着柔和的晨风四处飘去。
一曲绵绵地落下,冷雪霁余光轻轻扫过四周,惊诧地发觉不远处的一叶扁舟上站着一名年轻而美丽的白衣女子,面容甚是熟悉。她落落寡欢,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一步,噗通地跳入水中。
冷雪霁惊得叫出声来,手一指,手腕上带着的翡翠手镯剧烈摇动,道:“绿绫,快告诉艄公,让他划到那边去,快救人,有人跳水自尽了!”
绿绫顺着冷雪霁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满江的田田莲叶与艳艳莲花,并没有看见人影。她笑道:“小姐,没有人呀!想是这波光粼粼的,小姐看花了眼吧!”
冷雪霁又细细地看了看,却是只有花影与叶影交叠,便坐下来,抚着冰凉的手镯,满腹狐疑地道:“也许是吧!”
画舫往前行,两边的莲叶莲花渐渐稀少,而人烟却渐渐多了起来。等到驶过了三江交汇口,便见烟波淼淼,浩浩汤汤,天光与水光交相晃晃。商船往来如梭,每一艘船靠近画舫时,都有一个或者几个男子垂涎欲滴地望着冷雪霁,笑眯眯地喊道:“冷姑娘,备好酒,有空我来喝两杯呀!”
冷雪霁依依柔柔地答礼,妩媚的眼波顺次溜过,酥倒了她的那些客人。
只有一只船上的中年男子是例外,他约莫四十来岁,留着山羊胡须,穿着用金线绣着金元宝的丝绸长衫,浑身的铜臭味,却附庸风雅地摇着一把绘着山光水色的纸扇。他冷眼瞧着冷雪霁绰约的仙姿,不时低声向身边的人耳语几句。
冷雪霁不由地微微有些诧异,能对美貌的她不动心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便觉得对方有些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正要细看,却见那位中年男人转身进入舱内了。
绿绫走出来,低声道:“小姐,外头日头大,仔细晒坏了。离越州城还有五里水路,不如,您先进去吧!奴婢早上起来泡的一壶碧螺春已经凉了,真好解渴。”
冷雪霁点点头,扶着绿绫的手入内。
其实,中年男子进舱后一直躲在船内窗边湘妃竹帘之后,暗中窥视着冷雪霁。他见冷雪霁娇娇媚媚地隐入画舫内后,猛地一合纸扇,对身边的侍从,道:“怎么样?足够媚的吧!”
侍从谄媚地哈腰弓身道:“总管大人好眼力!此女冷艳绝伦,媚不可言!”
中年男子用纸扇的柄一敲侍从的头,道:“少给本座油嘴滑舌!按计划行事吧!事成之后,本座重重有赏!”
侍从忙连连答“是”,道:“总管大人放心,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包您满意。”
中年男子点点头,继续密切注视着画舫的动向。
越州城里的烟雨楼是江南最出名的销魂窟,让无数的男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红牌姑娘洛烟霏更是芳名远播。此时此刻,越州太守阴之韵正在她的房间里,一杯一杯复一杯地喝酒。他时不时地推开窗子,看看楼下,这样来回了几次,他非常不耐烦地道:“她怎么还不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走回桌边,重重地一锤桌子,震得酒杯倾斜,溶溶的白酒像一股急流,在圆桌上乱窜。
洛烟霏扶正酒杯,擎起雕花银壶,重新缓缓地斟酒,口里甜甜地道:“大人,此一时非彼一时,人家现在可算是一个出了名的啦!岂可一招即来?”她将酒杯递到阴之韵的唇边,笑道:“大人不如喝下这杯,消消气,解解渴!”
阴之韵见了花容月貌的洛烟霏,气顿时消了大半,托起她的下巴,笑道:“美人,还是你识趣呀!”他伸手要去接酒杯,然而洛烟霏却推开了。
见阴之韵微露愠色,洛烟霏粘到他身上,一手举杯,声音如鸣翠柳的黄鹂沥沥婉转,道:“大人,让奴婢伺候大人喝酒。”
却听见楼下有人喧哗。阴之韵很不满地松了手,探出头去,才要训斥一番,却见是一个道士在高谈阔论,只好悻悻地道:“便宜他了!”重重地把窗户关上。
此时已是大宸朝第十四代君主皇甫天夔的天下。与其说是天夔的天下,还不如说是吴璠的天下。吴璠被尊为承天太后后,定年号为坤元,垂帘听政。
天夔对政事一点也不感兴趣,但偏偏喜欢求仙炼丹,虽然没有定道教为国教,但是却封了不少道士为奉礼官,虽无实权,但道士一个个也是养尊处优的。道士走在街上,人人都要礼让三分。所以,阴之韵对于在楼下高声喧闹的道士只好不管不问,听之任之。
楼下的这位鹤发童颜的道士道号玄虚,也就是原来的郁玄。当年吴璠诛杀郁家满门时,他亏了家仆护卫,九死一生才逃出来。心灰了大半的他便出家做了道士,隐居山林。直到最近年深日久,他才胆颤心惊地下山,料想过了十八年,故人大多逝世,自己容颜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应该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玄虚道长下山后直接去了京都,发现皇帝不思朝政,成日成夜和道士胡缠,太后操持大权,显赫官员皆是太后的亲族,朝纲败坏,十分失望,便南下越州。他一路走来看见百姓受官吏商贾的层层盘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本已心痛万分,走在街道上又听人说越州太守只知追欢买笑鱼肉乡民,一时气愤,就在烟雨楼下大声诵起诘屈聱牙的《尚书》来。
玄虚道长念了好一会儿,阴之韵都不曾理会,反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将他当做一个笑话看待,对他指指点点。玄虚道长深深地叹一声,道:“有心匡扶,无力回天!”他一抖拂尘,左手反剪在后,摇着头,走入人群。
众人嘲笑归嘲笑,但还是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玄虚道长走出城门,顶头遇见搭着绿绫的手娉娉婷婷下船的冷雪霁,不觉呆住了。
绿绫敏锐地发现有一个白胡子老道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冷雪霁看,便忍住笑道:“小姐,您看!连老道士看到您都思凡了呢!”
冷雪霁眉心一动,媚态横生,看都不看玄虚道长,只向绿绫柔柔地道:“休对道长无礼!”
谁知玄虚道长用拂尘指着冷雪霁,颤颤巍巍地大喊道:“祸水呀!红颜祸水呀!沉宸者必水也!”
绿绫顿时拉下脸来,呵斥道:“老道士,你满口胡说些什么!什么祸水祸水的!你回你的道观去吧!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玄虚道长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自己胸中有一口气,但是就是提不上来。拂尘啪地掉到了地上,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喉咙,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绿绫忙跑过去,伸手在玄虚道长的口鼻出一探,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没……气了!小姐,他……没气了。”
冷雪霁看着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绿绫,展一展宽大的蝶袖,唇边的微笑越发轻柔,波澜不惊地道:“人是你杀的吗?”
绿绫拼命地摇头,跪下来,道:“小姐,奴婢只是说了他几句,真的没有动手啊!”
冷雪霁轻盈地从玄虚道长的尸体旁绕过,淡然道:“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你还怕什么,我们走吧!”
绿绫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跟在冷雪霁的身后向前走。
这一幕,被停泊在远处的船上的中年男子尽收眼底。他轻轻地翘起一个兰花指,得意地笑道:“想不到本座多年未练,武功还没有退步呀!”他向身边的侍从,下令道:“将郁玄的头割下来,千里加急送回京,让太后娘娘放心。”
侍从附和道:“总管大人神功盖世!郁玄那老头子中了大人的银花针……”
中年男子冷冷地瞥了侍从一眼。
侍从立即噤声,狠狠地甩自己一个耳光,道:“奴才该死,奴才多嘴了!”他一溜烟地跑去办事。
洛烟霏听见外头没了动静,便扭着细腰走过去打开窗子,微微探出个头向下看,只见街衢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就回头朝阴之韵媚笑道:“大人,那道士总算走了。”她走过去轻轻地揉着坐在喝酒的阴之韵的双肩,笑道:“大人也是了,由着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满嘴混吣!一顿杀威棒打过去,看他老实不老实!”
阴之韵一手转着银杯,一手抚摸着洛烟霏的玉手,笑道:“你懂什么!得罪了道士,就是得罪了皇上。虽说山高皇帝远,但是要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参我一本,岂不是麻烦!”
洛烟霏撇撇嘴,道:“皇上?哪门子皇上?连奴婢都晓得咱们大宸朝只有太后!”
阴之韵立即站起身,连忙捂住她的嘴,确认左右无人窃听,才瞪了她一眼,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洛烟霏移开阴之韵的手,轻笑道:“管他谁坐金銮殿呢!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美色当前,年近五旬的阴之韵自然是乐不可支,也不顾是朗朗乾坤,一用力,将洛烟霏横抱起,就听门外的丫鬟高声道:“冷小姐来了,快!这边请!”
阴之韵一听冷雪霁来了,原先久等她不至的怒气又升腾起来。他放下洛烟霏,愤然地道:“小蹄子这时候才来!”
洛烟霏摆弄着阴之韵的衣带,一脸不高兴地道:“是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大人来了兴致的时候又跑过来搅好事!”她觑着阴之韵越来越不善的脸色,进一步添油加醋,挑拨道:“说不定她来晚了,就是因为才从某个客商下来呢!”她见已经达到了挑出阴之韵怒气的效果,便又换了笑脸,揉推着阴之韵撒娇撒痴,道:“大人,等下见到冷美人,可不要忘了奴婢哟!”
阴之韵笑道:“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哪里比得上美人你呢?”
门被推开,阴之韵一扭头便见一位宛若天仙的美人倚门浅笑,双眸盈盈,顾盼间倾泻出潋滟的水波。粉雕玉琢的一个人儿好似一朵姣莲翩翩映水。
阴之韵乍见之下惊艳不已,半天没回过神来。
冷雪霁温柔地看着阴之韵,含着最柔媚的笑,依依婉婉地福下身去。
阴之韵被迷得神魂颠倒,两眼贼亮,哈喇子哧溜地流下来,早将那一团子肝火丢到爪哇岛去了。他连忙快步上前,伸手准备扶起冷雪霁。
洛烟霏本是艳冠群芳独领风骚,后来风闻有一个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冷雪霁忽然显身越江上,心中本存了几分敌意,早有意见她一见,一较高低,如今冷眼瞧出冷雪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向自己的老相好施展媚功,自然十分恼火,便一挑柳叶眉,道:“奴婢说得没错吧!果然大人见了冷美人就心花怒放,不记得……”
她说到此特意咬着香帕一笑收住,发髻上插着的一支鎏金镶玉步摇垂下的珍珠流苏,珊珊晃动。
阴之韵听见洛烟霏点自己的前话,猛然想起自己应该摆摆太守的谱儿,不能对冷雪霁太客气,毕竟冷雪霁害他等了这许多功夫。他便收回伸出去的手,居高临下地道:“本官下了三次帖子,你才肯来,还来得那么迟!你眼里还有本官没有?”
冷雪霁笑得越发柔美,软软地道:“大人生气了吗?故人云‘千金买一笑’,奴婢将大人送来的三张请帖上的金粉都刮下来还不够一锱的!大人占了奴婢好大的便宜!”她娇滴滴地说了这一串,声音轻柔如阳春三月的和煦之风。
阴之韵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冷雪霁,如今见玉人娇媚,便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是本官的不是了。”
冷雪霁眉梢上都是笑意,道:“本来就是大人的不是嘛!一定要好好罚罚大人!”她向洛烟霏笑道:“这位便是越州城里的第一洛烟霏姐姐吧!”她施礼道,“妹妹这厢有礼了。”
洛烟霏自然不会当着阴之韵的面和冷雪霁撕破脸皮,又听冷雪霁温顺地夸自己是第一,心里一宽,便也笑着还礼,道:“妹妹安好。”
冷雪霁起身,斜斜地睨着阴之韵,含笑道:“洛姐姐见多识广,又是这里的主人,不如请姐姐出个主意如何罚罚咱们这位赫赫威武的太守大人!”
洛烟霏搅着香帕,亦是妩媚地瞥了一眼阴之韵,笑道:“大人是要向妹妹赔礼,又不是向姐姐我,自然还是要妹妹自个人拿主意不是?不过有一条,妹妹可不能轻易放过大人,不然,我可不依的哟!”
冷雪霁要的就是洛烟霏的这句推让,便袅袅娜娜地走至阴之韵身边,伸出纤纤素手轻轻一拉他的一根胡须,笑道:“冤家,洛姐姐可都说了,要奴婢做主,所以今天晚上奴婢绝对不会放过大人您的。”她刻意咬重“晚上”二字,微微低头,脸色霎时绯红,如小女儿一般含着娇羞。
阴之韵连连说好,两个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冷雪霁身上。
洛烟霏知道自己一不留神着了冷雪霁的道儿,恨得牙根痒痒,但又无法阻拦,只得以退为进,带了笑道:“嗳哟!那妹妹现在就罚大人岂不是更好!姐姐先下去看看厨房的乌鸡汤炖没炖好?”说着便假意起身要走。
冷雪霁早已看穿了洛烟霏的心思,立即将阴之韵拉到洛烟霏身边,笑道:“大人,您快去哄哄姐姐吧!不然这屋子的酸味可就冲上天啦!”
阴之韵也看出两个美艳的女因为自己争风吃醋,乐开了怀,一手拥着一个,道:“两个小美人,你们都是我的小心肝儿。”
冷雪霁挣脱了出来,婉然道:“那么今日白天就请洛姐姐陪您,晚上再让奴婢罚大人来奴婢的画舫陪奴婢喝酒赏月,如何呀?今日酉时,奴婢会在渡口等您的。那么,现在奴婢就先告退了。”说罢,飘然而去。
阴之韵早就晕晕乎乎了,哪里还说得出来一整句话。洛烟霏可不愿冷雪霁在此,自然也不挽留,便随她去了。
一直站在烟雨楼下的绿绫还在瑟瑟发抖,她见冷雪霁出来,便紧紧地跟上,等到走到无人处,她才怯怯地问道:“小姐,事成了吗?”
冷雪霁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道:“你怕的话今晚可以不来。”
绿绫眼光躲躲闪闪,呼吸急促不均,颤颤地道:“奴婢还是怕……万一……”
“不会有万一!我也绝不允许有万一!”冷雪霁似笑非笑地打断了绿绫的话。她一个转身,冷冷地盯着烟雨楼的方向,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为了这一天,我可等了太久太久了!”
她的清水妙目里有刻骨的恨意一闪而过……然而仅仅是一闪而过而已。
在一刹那的失神之后,冷雪霁立即恢复了平日柔柔嫚嫚的样子,唇角清扬着柔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