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超级立方体》》雨天的海

16、曾经

　　弦论都市成立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创造了一个婴儿。
　　这是个让人措手不及的生命，因为主宰说，那孩子是人类。
　　人类，一种新生命，他们有着和精神宇宙的生物截然不同的生态。
　　隔着巨大晶体槽的外壳，修曼注视弟弟小小的脸蛋，一股陌生的情绪扯动他的心房，感到手指前所未有地微微颤抖。
　　因为……他是那么的小，那么的脆弱，那么需要小心翼翼的照料。
　　主宰站在一旁，迟疑地说完喂奶哺育一系列的事——看起来自己都不确定——最后得出结论：“应该……细心照顾，就会长大的吧？”
　　修曼瞪着他，一直认为父亲是全世界最智慧伟大的存在，可是这会儿发现，他绝对是个新手父亲。
　　以前之所以没露出这一面，恐怕原因是修曼自己既不需要喂奶，也不需要哺育。
　　“噢，主宰。” 几乎是抱怨的口气。
　　黑发青年求助地望着长子，彻底无计可施。
　　“修曼……”
　　帮帮我！
　　银发青年听见父亲的心声，有点想笑，也确实笑了，带着不知所措。
　　那是一个漂亮得就像是用白雪砌成的孩子，一头浓密亮丽的金发，覆盖在额前和脸颊旁，俊朗秀丽。他能清楚看见他灿金色的长长睫毛，轮廓分明的五官，呼吸在营养液中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曲线。
　　那么微弱。
　　“主宰，他是这么小啊。”
　　对刚出生的弟弟，修曼第一个已知的情绪是惶恐。
　　呼吸，这是人体不同于精神体的地方，像流动在血管里的液体，跳动在那柔弱胸腔里的器官，那么的柔软和生动，一丝一缕地漂浮在世上，牵引着难以言喻的联系，把他的胸口也扯出丝丝缕缕的絮暖，同样名为“心脏”的地方鼓胀出像要融化的感情。
　　害怕他和那轻柔得不可思议的气息一样，在下一个瞬间就断绝。
　　如果他不见了怎么办？如果他停止了呼吸怎么办？
　　一定一定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是……他的弟弟，他的亲人。
　　“长大了，就会好了。”
　　主宰和他一样束手无策地趴在玻璃槽上，父子俩的姿态比捧一颗不定时炸弹更战战兢兢。
　　安慰完彼此，黑发青年期待地说：“修曼，你从没让我操过心。”
　　长子只是无言地看过去。
　　他的父亲大概忘了他没有所谓的“哺乳期”！

　　当弟弟被从培养槽移出来时，修曼就知道父亲真的不明白照料一个人类孩子是怎样的过程。
　　原本红扑扑的小脸一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就变得无比苍白，他们的父亲脸色也很苍白，但修曼心惊地发现亚当是苍白中透出青色。
　　而从红润的小嘴逸出的咳嗽，更是让两人惊慌不已，生性严谨的父亲早就说明这孩子有一些先天性的毛病，可实际目睹和认知完全是两码子事。
　　主宰手忙脚乱地把准备好的襁褓包好，再输了会儿氧，不舍地交到长子手里，修曼的确比他细心。精神实体化是强大的宏意识体都会的课题，可是修曼不用他教就模拟出人体最适宜的体温，还有让幼儿安心的，有节奏的心跳声。
　　温暖有力的大手接过幼小的婴孩，耐心地拍抚，弟弟已经停止了窒息引起的呛咳和颤抖，但还有些气虚地瑟缩着，自出生就紧闭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小小的拳头握在胸前。
　　“应该还不适应。”修曼轻声说，生怕惊扰了弟弟。
　　“嗯，亚当的身体不好。”主宰的语气饱含自责，意识角落有微弱的困惑，这孩子和弦论都市一样是他心血来潮的产物，而他的“心血来潮”，自出生起就无法控制。
　　那是他的心结，永不停息的疑问。
　　可是和这座城市，那些他随时可以思索完善的理论不同，亚当不能有任何闪失，一不小心，也许就会夭折。
　　这是他的血脉，他也给自己塑造了人类的躯体。
　　“没事的，主宰。”修曼宽慰显得惴惴不安的父亲，“我们会好好照顾他，抚育他成长。”
　　抱过弟弟的刹那，他的心跳得很快，一股强烈的情绪涌进胸口。
　　这是亲人的爱，他知道。
　　但是和对主宰的崇慕敬爱不同，仿佛……更柔软，更温存，想要一直抱着他，给予他安稳的怀抱。
　　身体被极度的温暖与幸福感充斥着，心也变得和这个软绵绵的小生命一样软软的，依稀感觉到，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手足，一种十足亲密的存在，修曼亲身体会到。
　　“不知道他饿了会不会哭。”主宰担心地轻碰幼子柔嫩的脸庞，有些冰凉的温度让亚当扁了扁嘴，颤动的眼睫掀了开来。
　　看到弟弟张开的双眼，修曼的心跳停止了一瞬。
　　那双眼睛，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清澈颜色，明净得不可思议。很久很久以后，当他第一次看到天空，看到矢车菊的花瓣，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重温了那没有褪色的感动。
　　就像久远以前一抹深深的悸动。

　　那时，亚当在父亲兄长的注目下，发出有生以来第一声哭泣。
　　不约而同的，父子俩松了口气，笑起来。

　　摇篮里，刚被摆好的金发男孩又坐起来。
　　旁边的银发青年连忙握住他好奇探出来的手，大掌满满地包拢短短胖胖的小手，心顿时像被展开来铺在阳光下晒着，暖融融的。
　　“修……”研究完兄长的掌纹，亚当又开始玩身上的天蓝色小被子，这孩子独占欲非常重，连修曼拿走他的小被子，脸色都会沉下来，虽然一团孩子气的蹙眉表情只引人发噱。
　　当长兄故意掀开被子的一角，亚当盯着他，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让这个人钻进来和自己分享。
　　太可爱了！
　　修曼忍不住N次把弟弟抱起来亲了一下，亚当没有挣扎，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的名字。
　　轻轻的开门声，修曼欣慰地看到父亲走进来，以前只有他走进求知殿堂，主宰才会停止漫长的思考，和他聊几句，如今父亲时常过来关心亚当的身体情况。
　　“最近没有再吐奶了。”修曼轻轻将弟弟放回摇篮，没看到他嘴唇一扁，拍拍床铺，抓起被子卷起来。主宰奇怪地看着幼子的动作，有点领悟到儿童的行为语言。
　　“主宰，亚当不喜欢缠着我抱。”
　　“咦？”父亲一怔，“可是修曼……你也从来没缠着我抱。”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忽略长子了。
　　“可是我喜欢抱着亚当。”修曼认真地说，“为什么亚当不喜欢？”
　　主宰看向幼子，他还在卷着那条被子，忿忿的样子。宏意识体之间是用精神交流，亚当身体脆弱，还不能接受他们的思维，一切都要父兄摸索着和他勾通，但是由于血脉相连，主宰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不禁笑了。
　　“修曼，他喜欢你抱他，只是不喜欢撒娇。”
　　银发青年呆呆瞅着弟弟，那卷小被子被他扔掉了。
　　别扭，这是修曼从弟弟身上学到的第一课。

　　从那以后，修曼就开始观察弟弟的行为，总结他的心理。
　　修曼发现弟弟一点也不乖，看上去乖巧，其实是乖觉。
　　每个精神宇宙上层的孩子都要学习积尸界和深黑界的可怕，以免将来堕落，亚当也不例外。
　　房间里挂满了那些宏意识体诡异恐怖的收藏品，亚当却对其中一些充满混乱黑暗审美的物品表现出了高度的兴趣。
　　一旦修曼教育他，他表面答应，一等哥哥转过头，就偷偷爬向目标，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拖着他的摇篮当掩饰，一瞧见兄长回头，马上乖乖坐好。
　　当然，摇篮是移动的，他的把戏一下子就被拆穿了。
　　“小坏蛋。”修曼忍俊不禁地抱起弟弟，拧了拧他的耳朵。
　　和担忧的主宰不同，修曼认为这只是天性的一个倾向，不代表亚当的本性就不好，只要好好熏陶，他一定不会走上歧路。
　　亚当一岁半，就学会了流畅的说话和走路，他的父亲和兄长却认为这样的速度极其缓慢。
　　宏意识体可以通过记忆遗传和思维交流快速获得信息，亚当只能听取声波学习，在父兄看来，就慢得可以了。
　　但是再笨拙的小孩，在亲人眼里也是无比的可爱。
　　当主宰搬来一堆教材，两人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的理解力非同一般的优秀，就像呆萌的小笨蛋一下子变成了聪明的小天才。
　　“亚当太了不起了！”修曼开心地举起弟弟夸奖，注意到他大大的浅蓝眼眸晶莹闪动。这孩子很喜欢得到认可，大概是成长期间，自己和主宰多多少少还是流露出对他智力的不安。
　　亚当很敏感，修曼心下自责。
　　两岁时，亚当可以握住笔，主宰给了幼子一支新笔做奖励，他更是卖力地扑在数学题里，一连几天都不肯放开笔。对此，修曼看不下去了。
　　拿来画册和故事书，他劝导弟弟：“亚当，睡午觉了。”
　　“我要再学。”金色的小脑袋坚定地趴在桌上，稚嫩的小脸蛋别有一股执拗的傲气。
　　“劳逸结合才是好孩子。”兄长不纵容他，把书本作业强制收起来。亚当撇了撇嘴，他才不要当好孩子。
　　亚当还记得，兄长贴着他的耳朵叫小坏蛋时，那亲昵而愉快的口气。
　　不过他很快体会到睡午觉的好处，修曼将他抱坐在自己的膝上，慢慢读着主宰编写的故事，魔法师梅林和亚瑟王的冒险，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仿佛一把优质的大提琴演奏着悠扬的圆舞曲。
　　银发青年的神情安稳平静，孔雀蓝的眼眸宛如最清澈的海水，一个浅浅的微笑就能让人无法抗拒他的任何要求。
　　屋里的光暖暖映着他的脸，在那浓密的羽睫投下一圈光影，出奇的神圣。金发男孩出神地看着，修曼怀里总是有股暖洋洋的味道，每次被他拥抱着，都令人感到安心。
　　亚当揉揉眼，打了个哈欠，一个亲吻落在他的额头。

　　当亚当开始接触知识，主宰就想创造下一个孩子楚灏，但他竭力克制住这种莫名的冲动。亚当还小，他和修曼都想给他更多专属于他的宠爱。
　　弦论都市并不安全，来自识海深处的精神波常常会冲击到上层，偶尔也有迷路的外来者。修曼的任务就是讨伐其中带有恶意的来客。
　　亚当从未见识过兄长身为战士的姿态，在他的印象里，哥哥一直是温柔的。
　　抱着他讲故事，指导他功课，哄他睡觉，温情似水的微笑总是盈满银发青年的眉梢眼角，那样的温暖能溶化一切。
　　主宰曾经犹豫是否让亚当知道外界的情况，象牙塔里的孩子经不起风雨，他们都不能确保弦论都市能永远存续下去。
　　但是修曼不同意，说“时候未到”。
　　“主宰，亚当和我们不同，不是以理性匡正自己，是用感性判断世界。而这个宇宙的真相，太糟糕了。至少要让他坚信，不管这个世界怎样，我们爱他的心不会变，那么他就会有勇气面对外面的一切——他是个坚强的孩子。”
　　那个纯白的灵魂，太容易被污染了。修曼了解弟弟，那美丽的心灵就像一簇有着流水质感的火焰，纯净得不可思议，映照一切外在的景象，也执拗地燃烧着自己认定的事物。
　　长子给予弟弟的包容理解让主宰也惊讶，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心里有着如此丰沛的感情和强大的理智。
　　“你认为亚当缺少一种成熟的心智？”主宰迟疑地轻叹，“是的，亚当太偏激了。”
　　“其实我们都一样，能够把自己的心相世界强加到世界之上扭曲现实的人，不正是强者的定义吗。”
　　领悟了「领域」的银发战士静静地说。
　　所有的宏意识体，无论善良还是邪恶，都是以自己的认知投射宇宙，塑造出自己的小世界的生命。
　　“修曼，你不相信弱者也有善意？”在这个蒙昧的精神宇宙，已经有了原始的道德观。
　　“不，我相信。”修曼摇了摇头，一字一字说，“我相信有自发的爱、高洁和良善。惟愿这世界公正，无论强大还是弱小都能存在，得到生存的权力。”
　　他银色的头发在黑暗的殿堂飘荡着，闪耀着纯净的光芒。
　　“但是……善与恶，光与暗，谁是谁非根本不会拥有答案。唯一确定的是，眼前的战斗无法胜利的话，所有的主义主张都会连同生命，和他重视的一切一并完结。”
　　战斗了无数次的人悲哀地说，“弱肉强食，才是宇宙的至高法则。”
　　“……”主宰默认，这也是进化的守则。
　　“黑暗代表着结束，它不公平，但光明也一样。和反对任何不愉快但内在一贯的伦理观的基本理由一样，不在于诉诸事实，而在于诉诸感情。”
　　“所以，我才希望，给亚当更多更多的爱，在他懂得最肮脏的事情之前就被最完满的爱填满。如果我能够成为他的世界，他就不会被世界伤害到了。因为我想象不出，有一天我会停止爱他。”修曼温柔地说。
　　黑发青年看到他的孩子笑起来，温柔的爱着别人的人，都是美丽的，一种让人心碎的美丽。
　　“但是修曼……”主宰有些担心次子过于执拗的性格。
　　“我相信亚当。”领会父亲的意思，银发青年低声说。
　　那个孩子，一瞬间睁开的双眼，让他的世界有了期待。诞生于希望与爱的生命，一定会回馈生命以坚强韧性。
　　这时候的修曼还不知道，爱是一把双刃剑，能够锻造弟弟的灵魂，也会让他在被刺得体无完肤的同时，堕落进罪恶的深渊。

　　“修曼——”
　　金发男孩站在长廊的另一头。
　　手里握着一大丛彩色气球，脚边飘着幽浮型的水母玩具，兔子布偶捏在另一只小手中，上发条的小丑机器人在后面敲锣打鼓很热闹，还变魔术给赌气的小主人看。
　　“你又出去了，我做好的习题你没有看。”
　　噢，他的弟弟生气了。银发青年挑高眉宇。
　　明显是刚起床的金黄色头发不经打理的凌乱，抿着嘴角微微皱起的眉毛说明他正在发脾气。
　　“你去大厅了，大家送你玩具？”
　　亚当撇嘴，整个弦论都市，只有他是小孩，所以格外受到呵护。
　　“不要岔开话题，修曼。”亚当执着地瞪着对方。修曼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为什么不去找主宰？”
　　亚当咬着唇，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求知殿堂，那里是只有修曼可以进去的地方，主宰从来没有宣布这条规定，但整个弦论都市的人就是无意识地遵守。
　　“他是我们的父亲，你不用怕他。”
　　“你带我去。”亚当抬起头。修曼微笑，知道这是个和解信号。
　　大手再度抚上柔软的金发：“亚当，等你再大一些，就会理解我做的事了。”亚当睁大蓝色的眼睛：“我很聪明，我现在就可以懂。”
　　“聪明是一种天赋而不是特权，宝贝，哪天你不是跟我谈条件，就代表你成熟了长大了，我带你去看我的‘工作’。”修曼笑着比出拉勾的手势。
　　这种时候只能用这种方法，你无法和一个不懂得脑袋转弯的孩子讲理论知识，他们只是感情动物。
　　被安抚的金发男孩点点头，和他勾手指。
　　兄长牵着他的手走在光洁如镜面的宽阔走道上，旁边菱形的窗格可以看见弦论都市永恒的黑夜和翠绿色的光澜地面，繁忙的飞艇在建筑物上方游戈。
　　“修曼，为什么我和大家不一样？”亚当低着头问。
　　银发青年眼神一凝：“有谁对你说了什么吗？”
　　亚当愤愤地嘟囔：“才用不着说呢。”弦论都市，只有他一个小孩。
　　修曼沉吟，他也曾经建议主宰建立一个生态体系，识海有很多空白的灵魂，给都市增添更多的欢闹和生气，可是主宰当时的表情，让他有点不安。
　　「修曼，你和亚当，可能是我唯一的任性了。」
　　“下雨了！”亚当开心地扑到窗前，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晶莹水滴。自从问了图画书上的四季和天气是什么，主宰就组建了一个天象局，按照中央能源炉的运转周期调节天候和季节。
　　修曼走过去，有些心疼：“喜欢下雨？”他知道亚当是不能出去的，他体质不好，淋一场雨就会感冒。
　　“嗯！”男孩转过头，“修曼呢？”他的兄长唇角勾勒出柔和的笑意：“我喜欢下雪，那些飘舞的白色雪花，感觉像有许多调皮的孩子亲吻脸颊。”
　　亚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勾手，以为弟弟要对自己说什么悄悄话，修曼俯下身。
　　一个暖洋洋的吻落在他的脸畔，然后犹豫着，多加了好几下。
　　“亚当……”
　　“你、你什么也没感觉到！”男孩扭过通红的脸。
　　“是，是。”修曼不住轻笑。
　　他的弟弟，真是太可爱了。

　　寂静的夜晚，亚当睁开眼。
　　临睡前，他偷偷多喝了一杯蜂蜜牛奶，修曼泡的蜂蜜牛奶总是最对他的胃——然后尝到了做坏事的下场。
　　他……想上厕所。
　　金发男孩尴尬地咬住下唇，舍不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而且，会吵醒修曼。
　　他的兄长抱着他，睡得很沉，浅浅的呼吸静谧而悠长，亚当看得出神，修曼的眼睫也和头发一样，是很浅的银色，调暗的自动感应灯光下看起来和白天不太一样，格外的温柔和宁静。
　　修曼抿着唇笑的弧度总是很清淡，眼里的笑意却十分浓醇，摊开书为他讲故事时，午后的阳光铺撒在那头柔顺的银发上，辉映出美丽的光，亚当每次都看到入神。
　　被这个人抱着，看着他温柔的微笑，感觉他温暖的怀抱，永远不会腻。
　　在一股亲近的意念下，亚当靠近兄长，唇印上那温热呼吸的来源。
　　心跳慢了半拍，亚当看到修曼长长的睫毛像两片蝴蝶翅膀般轻柔地掀开，露出微带诧异的眼神。
　　脸上突然吹起热气，他莫名的慌乱，像所有做了坏事的孩子那样，试图掩盖自己还不理解意义的行为，抓起被子盖过头。
　　“亚当。”修曼轻轻地笑，拉下被子，低醇的声音像大提琴的音弦，缓缓拨动出动人的音符，“睡不着？”
　　“你、你为什么没睡！”亚当红着脸大叫。
　　盯着他通红的小脸，修曼有些好奇弟弟过大的反应，“怎么了？你小时侯吐奶，我也这样喂过你。”亚当扁嘴，心里非常不快，却说不出这股情绪的来由。
　　“我…我想上厕所。”他只能找出现实的理由。
　　“好的。”
　　抱着他上完厕所，修曼将弟弟暖暖包起来，捂暖他的手脚，一点点亲吻他变凉的小脸，然后是那两片柔嫩的唇瓣。亚当睁大眼，清澈的蓝眼睛对上兄长孔雀蓝的眸子，那双眼盈满了深邃的笑意。
　　他没有生气。
　　这是亚当第一个认知。
　　接着是单纯的喜欢，对这样亲昵的贴近。
　　“修曼……”
　　“嗯？”
　　“再亲一下。”亚当抬眼看他。
　　笑着低下头，兄长再次亲了亲他。
　　第二天早上，主宰听长子开心地说着和弟弟欢乐的相处，隐约觉得这样的行为有哪里不太对，又找不出理由劝阻。
　　于是两个纯洁的孩子，就这么亲啊亲，亲到变质了。

　　值得一提的，在楚灏出生时，亚当也有想过尽兄长的义务，用嘴给弟弟喂奶。
　　可是楚灏一直非常有胃口地自己吸奶瓶，自己喝稀粥，自己吃披萨，身体康健，四肢有力，使亚当无用武之地。
　　被打击的二哥，从此只喝长兄玩亲亲。

　　养育孩子的时光就像清澈的流水一淌而过，快得连时间的流逝也感怀不到。
　　亚当六岁时，主宰创造了第二个有着人类躯体的孩子——楚灏。
　　在修曼的教育下，亚当开始学着照顾另一个人，懂得容忍，懂得控制自己的坏脾气，并且从这个人对自己的依赖喜爱中，学会责任。
　　修曼终于带着弟弟来到自己的房间，这里已经用灵魂力量构筑出实体的精神宇宙。
　　地下监控室可以观察外界的景象，但是仪器投影的画面，并没有那种巨大、汹涌，将你吞噬的力量。
　　亚当听见了精神潮汐的涌动，灵魂融合成的大海，上古的能量击打着原始的海洋，生命在混沌的海水中闪现，诞生的魂灵好奇而畏惧地看着这一切，在海中创造出名为世界的陆地，第一个国度在初暖中萌生，文明出现在精神海的各个大陆，又在闪光和巨响中沉入洋底……
　　精神海的力量波动着产生欲望，不稳定的、鲜红的罪恶染黑了大海，数不清的帝国诞生、又灭亡，一切的一切仿佛过眼云烟……在越来越深暗的分界线上，无数的小世界逐渐黯淡下去，以亚当害怕的方式，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它们更多是从内部消亡，而非外部的侵吞，像是无法抵挡内在某个可怕事物的侵蚀。光明依旧，照耀着他所在的弦论都市，但是宇宙中光与暗的交汇处，是一道灰色的曙光，呈现奇特的苍白与阴沉。
　　他急切地转动着影象，想看清敌人来自何处，可是它好像渺小得寻找不到，又似乎无处不在，罪恶在古老得无法想象的记忆中吟唱，总会有生命沦丧在它的诱惑下。
　　“为什么……”
　　银发青年仿佛能够理解弟弟的问题，思索了一下说：“亚当，主宰教过我们，承认别人准备好的答案的话，会让思考能力变弱，就算知道会得出同样的答案，也要在倾听的时候，用你的头脑和心灵过滤。”
　　金发男孩点点头，认真聆听兄长的回答：
　　“混沌的生命之海，开始启蒙智慧的原色，织染出瑰丽的史诗。智慧让我们进化、发展、也因为意识到自我和外在，而产生心灵的隔阂。心的局限会造成思维的死角，害怕与其他生命和其他世界交往，从而将自己捆绑在内心和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当个体和群体的智慧有差异，压迫也随之产生。从我的经验，智慧不能带给文明永生，但智慧决不是原罪。智慧是宝贵的，一种天然的赠品，以深刻的内容充实每个瞬间，诞生出无限的思索，给一切美好的事物赋予意义。我们最终可能需要抛开智慧带来的执迷重新反思，但最初开启心灵的钥匙是它。”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创造带来的安心让我们扩大地域。但是有缺陷的灵魂，无法引导自我和智慧的成长，只能依赖强烈的占有欲让文明遍地开花，欲望使世界从有序变得无序，滚雪球效应使得自私膨胀，心灵受到污染，随着精神海的蔓延扩散，少数清醒的份子无法阻止。”
　　毁灭终会来临，恐怕只有一切归寂的重来，才能带来新生的希望……将这句话含在嘴里，修曼没有将自己的领悟告诉弟弟，也没有透露给父亲。
　　“我们这些有幸出生在精神宇宙上层的生命，需要的不是在道德的空间生存，而对外界和自身的罪恶视而不见，心灵的补完才是正途，对自傲的忏悔，随时随地的审思自己，了解自己，提高自己。”
　　“修曼，你是完美的。”亚当垂下头，“楚灏也是，只有我不同，因为我的身体是‘人体’。主宰说，人有人性。可是就我感觉，那种东西只让人困扰而已。”
　　修曼莞尔：“生命都需要困扰，困扰是治疗心理的必要之物。亚当，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动摇和迷惘吗？”
　　亚当睁大眼：“修曼也会……困惑和怀疑自己吗？”银发青年想了一下，温柔地说：“亚当，我不想教你任何偏执的道德准则，有些重要的东西，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就已经自然地教会你了。”
　　“什么？”年幼的孩子不解。
　　“感情，还有你那脆弱又坚强的人性。”修曼弯下腰，谆谆道，“安心是一个人做人的出发点，也是归宿点，当你的良心不安时，所有高水平的做人处世的技巧都只能算是作弊。所以我才希望成为你的良心，亚当。人类是这样一种生物，只有寻求安心，才会让他们的人生更从容和超脱。”
　　“人这种生物很奇妙，好像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有时候我觉得我也很接近一个人类。有一天，哪怕宇宙毁灭重建，文明的世界化为荒芜，但精神海的记忆里，真正闪耀的、崇高的、美好的文化也不会随之风化，相反，人类会第一个从混沌中走出来，凭借着人性的光芒。”
　　“所以，你身上的人性是很美丽的，亚当，那不是失败的产物，也许有些残缺，有些不完美，却可以在学习、感受中成长，让你自己和我们为之骄傲。”
　　长兄抚摸弟弟柔软的金发：“亚当，看着你长大，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
　　心底似乎有什么拨动了一下，泛出从未有过的酸酸甜甜的感觉，亚当脸颊泛红。
　　抱了抱他，修曼犹豫良久，给弟弟看无尽尖叫的尸海。而更深处的深黑界，即使他也无法踏足。
　　亚当震撼地注视那活生生的，无边无际的苦难，这完全是他想象之外的世界。
　　“修曼一直在和那样的东西作战吗？”
　　这些被遗留下来的生物，被无尽的残忍碾压下的存在，比死亡更加可怕。
　　“是的。”
　　“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过，但是——”
　　在金发少年的眼睛里，兄长笑了，如同他的发色一般纯洁清澈的笑容：“懂得了残酷和丑陋，就跟懂得了美丽是一样的。只要在看法上多花点工夫就可以了，亚当。当知道自己曾经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原来是奇迹的产物的时候，会感到一切原来那么的美好、短暂而珍贵，就会更加尽心尽力地守护它。”
　　“我……深爱这个世界，有黑暗和光明，有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亚当似懂非懂，只觉得兄长的眼神，比整个宇宙的任何地方都美。
　　修曼的目光飘向精神海的尽头，沉思片刻，说道：“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那些强大的宏意识体要用痛苦对待他人，还有那么多灵魂为什么会沉溺于痛苦的心情，毕竟我们都没有经历过痛苦。所以我才担心……亚当，不要让你的灵魂被沉重占领。”
　　理解了黑暗宏意识体的来历，亚当说：“修曼，如果你被伤害，我一定会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想撕碎那个人。如果这种感情就是让灵魂被染黑的负面因素，那么堕落无法阻止。”
　　“……”修曼无言以对。
　　家人，这世上最珍贵的风景。如果渴求时没有那双熟悉的手，没有那个依靠的肩膀，那些孤寂的灵魂将去往何方？
　　“在我有生之年，不要堕落。”修曼苦涩地说，“亚当，无论如何，家是不会消失的，我们永远在这儿等你，亲情是永远的羁绊。”
　　“修曼没事，主宰和楚灏也在我身边，我当然不会到其他地方去。”金发少年坚决地说。对他孩子气的话，长兄叹了口气。
　　“对于命运，你不能用威胁的方式，只能自己强大。亚当，你要记住，我不会向痛苦屈服，所以你一定不要投入黑暗。如果你选择堕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不是为了其他，是因为我不想见不到你。”
　　清澈的蓝眼眸里是一目了然的深情和执着，亚当抿起唇，倔强的弧度。
　　“修曼，我不会离开你。”
　　银发青年笑了，那是亚当一生所见最美丽的笑容。

　　很久很久以后，当亚当在反复的轮回中越走越深，无数次想要回头，却不能如愿。
　　他知道，只要他回头，一定会有一双手臂等待他，拥他入怀。
　　可是不行。
　　因为太爱这个人，所以更加不能原谅，伤害了他的自己。

　　当痛苦成为无法选择的命运，又找不到救赎的希望，那么在黑暗中，蔓延开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