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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流纨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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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除夕。傅九辛立在厅堂里,对照着礼单打点新年要给各家送的拜年礼物。
窦阿蔻从远处像一颗炮弹一样跑过来,两手捂着脸跺脚:“先生早,好冷!”
她今天穿了一件软软的大红棉袄,袖口、领口和襟边滚了一圈白兔毛,胖乎乎的像一个球,耳朵上两个红色的绒球一晃一晃——那是傅九辛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窦阿蔻跑到傅九辛面前,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先生,好看不好看?”
傅九辛伸手将那她的绒球耳环掬在手心,良久才微笑着吐出两个字:“好看。”
窦阿蔻不大见得到先生笑。记忆中先生笑口常开的时候仅仅限于童年时期,自他们长大后,先生就很少笑了。所以这一笑,窦阿蔻简直惊为天人。徐离忍笑起来,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妖娆妩媚,先生笑起来,像春风拂过冰面,像解冻的溪水叮叮咚咚跃下山涧,窦阿蔻都看傻了。
傅九辛的确心情愉快。这对绒球耳环是他南下收账时,在江南有名的珍芳斋订做的,当时便想着窦阿蔻戴上它们时会是怎生模样,如今看来,的确很衬她。
窦阿蔻见今天先生的心情出奇的好,忍不住往他身边蹭了蹭。傅九辛披了一件黑狐裘,看上去很暖和,窦阿蔻冷得受不了,又忍不住往先生旁边蹭了蹭。
所以当傅九辛回神过来时,自己身边已经粘了一个胖乎乎的团子,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像黑色的狐裘上长了一团红色的尾巴。
傅九辛一分神,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窦阿蔻赖在他身上的时候。
片刻后,窦阿蔻又猛地跳起来:“哎呀,先生,我忘了找姨娘请安了!”
她急匆匆又跑了出去。傅九辛心里掠过一刹那的怅然,抬起眼睛时,那些情绪很快又消失不见。
在窦阿蔻第五次偷了厨房做的春卷以后,天色暗了,吃年夜饭的时候终于到了。
窦家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排排坐在圆桌边,上首是窦进财,左首是窦阿蔻,左下首是傅九辛,再下去是几个姨娘。窦进财很看重傅九辛,像是对待儿子一般对待他,像年夜饭这样的家族大事,也从来都带着他。
窦阿蔻抻长脖子,眼巴巴看着对面圆桌上的肉圆子。她看了看傅九辛,后者正在被几个姨娘劝酒调笑,于是大着胆子颤颤巍巍越过中间的千山万水去搛,筷子行至一半,旁边一个声音及时地传过来:“小姐——”
“我错了。”窦阿蔻不等傅九辛说出仪容那两个字,慌忙收回筷子,老老实实认错。
傅九辛看了她一眼,把一盘青菜移到她面前来:“小姐,不宜总吃肉,蔬菜也是要吃的。”
窦阿蔻扁着嘴扒拉几根青菜叶子,窦进财的二姨娘看不下去了,夹了一个圆子给窦阿蔻:“喏,阿蔻,想吃就吃嘛。”然后转向傅九辛:“哦呦,九辛啊,大过年的,就别讲究那么多啦,管得我们阿蔻连饭都吃不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多惯着阿蔻啦,连她吃个鱼,你都在旁边挑鱼刺。那会儿我刚进门,还以为你是她亲哥哥呢——哪怕是亲哥哥,也没几个像你这样对妹子的。”
窦进财喝了一口酒,乐呵呵道:“怎么不是亲哥哥?我把九辛当儿子看,自然就是阿蔻的亲哥哥了。九辛啊,你这个做哥哥的,平常也帮我们阿蔻看着点,要是哪家公子哪家少爷看着不错,就来和我说说。你们年青人的眼光,错不到哪里去。”
傅九辛握着酒盅的手紧了紧,他仰头饮下一口,淡淡道:“知道。”
傅九辛心里的暗潮汹涌窦阿蔻完全没感觉到,她心里先是在想,让先生给她找夫婿,可千万别找着一个和先生一样的;接着想东想西,忽然想到了徐离忍。
除夕的时候,除去回家的下人,窦家其他下人也会聚在一起在厨房吃顿年夜饭。按理徐离忍也该在其中,但窦阿蔻知道,以徐离忍的性子,肯定是不屑和他们一同吃饭的。也不知他孤零零一个人,晚饭在哪里着落。
想到这里窦阿蔻就有些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寻思找什么借口溜出去。
这时,忽听傅九辛说:“徐离忍呢?让他也上来同吃吧。”
窦阿蔻心里乐开了花,她觉得先生真是善良。
窦进财拍了一下脑袋:“是呀,我倒忘了这么一个人。他不是琴师么?把他叫来,给我们弹支曲子听,图个热闹。”
窦阿蔻大窘,诺诺道:“爹,不是让人家吃饭来的么。”
“吃饭?吃什么饭?他一个买回来的下人,哪轮得到和我们同桌吃饭,赶紧让他过来奏乐。”
窦阿蔻很郁闷,可她又不敢说什么,只得看着旁人叫了徐离忍过来。
徐离忍依旧抱着他的古琴,在房间一个角落坐着,先起了个调,就被窦进财叫住了:“打住。大过年的,别弹什么阳春白雪的东西,弹些喜庆的,知道么?喜庆!”
徐离忍面无表情,换了一支曲子,欢快的调子混着厅中姨娘和窦进财的笑声语声,倒确实热闹了许多。
可窦阿蔻却觉得坐立不安,她时不时朝徐离忍瞄去一眼,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他不必空着肚子奏琴。
她身旁的先生也很不高兴,先生一不高兴,他也不会让惹他不高兴的人高兴,所以他心里冷笑,冷眼看着窦阿蔻因为徐离忍郁闷。酒过三巡以后,这顿饭,终于在窦阿蔻的闷闷不乐和傅九辛不动声色的生气之下结束了。
饭后,窦进财和三个姨娘搭了牌桌抹骨牌,窦进财坐庄,连着几副牌手气不顺,就有些急躁起来,觉得琴声闹心,于是挥了挥手让徐离忍下去。
徐离忍抱着古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窦阿蔻很想去找他,却被三姨娘叫住了:“阿蔻,过来替我抹牌,你手气好。”
窦阿蔻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一瞧下家是她爹,关键是她爹身后还立着傅九辛,不时和窦进财耳语几句,或指点几下,于是窦阿蔻就没了气势。
她随手摸了几张牌,都不是三姨娘想要的牌,惹得三姨娘娇嗔:“去去去,给我添乱来着。”
窦阿蔻傻笑了一会儿,看着他们打完了一圈。如同往常一样,一圈骨牌后,就是窦阿蔻的压岁钱时间。
窦阿蔻喜滋滋地挨个讨过去,几个姨娘一边笑骂一边给她红包,讨到窦进财的时候,窦进财给了她一个特别厚的红包:“拿去。刚刚赢了你几个姨娘不少钱,就当是你姨娘给你的。”
二姨娘笑:“哪呀。老爷,要不是九辛立在你身后,就你这几招,哪赢得过我们仨。依我说,这也不是我们几个给的红包,分明是九辛给的。”
其余的姨娘们都笑了起来,一个说傅九辛从小到大给窦阿蔻的红包也不少了,一个说窦阿蔻和傅九辛是平辈,按理不该问傅九辛要。
窦阿蔻被姨娘们的七嘴八舌说得不大好意思。先生也不过比她大了五岁,好像是不该问他要红包的。
她本来都到了傅九辛身边,这么一想,挠了挠头准备走,却被傅九辛叫住了:“阿蔻。”
窦阿蔻立刻转身,高兴地叫道:“先生!什么事?”
是要给我红包吗?
傅九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从怀里慢条斯理掏出一个红包来:“来,压岁钱。”
红包不是用纸做的,而是用一块红缎子绞成了小羊的形状,缝成了一个小锦囊,锦囊上头还有两只小羊角。
窦阿蔻爱不释手,捏捏这只羊角,又碰碰羊脑袋:“先生,你真好!我以后要用这个做钱袋子!”
她是真的感激傅九辛,想了想,简单的感谢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情意,于是又郑重地加了一句:“先生,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也会对你好的。”
傅九辛弯了弯嘴角:“是么。”
窦阿蔻敏锐地感觉到先生的情绪不大好,她没有细想,用裙子搂着一堆红包,兴奋地跑出去了。
她知道徐离忍住在哪里。那是傅九辛给他安排的一个下人房,找到那里的时候,徐离忍果然在里面。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雪地被月光照耀的一点点光亮映到房里,徐离忍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离!”窦阿蔻敲门,“你饭吃了没?”
徐离忍不大想搭理她,不过他确实没有和那些下人一道吃晚饭,于是翻了个身,懒洋洋道:“没。”
“喔。我给你去拿饺子。”
窦阿蔻兴冲冲地又走了。片刻后,她端着一盆饺子又出现在徐离忍门口:“徐离,饺子来了。”
徐离忍已经点了灯,窗口映出暖黄一片,他去开了门:“什么馅儿的?”
“韭菜猪肉。”
“我不吃韭菜。”
“喔。那我再去看看。”
又一刻钟后,窦阿蔻回来了:“徐离,这回是白菜素馅儿的。”
“拿醋了没?我要醋。”
于是我们的窦阿蔻又跑了一趟。几趟跑下来,她都快出汗了。
这一回徐离忍消停了,他找不出啥茬来了,于是两人安安稳稳地蹲在房间里煮饺子吃。
窦阿蔻端了一个锅,放在暖炉上,捧着碗乐呵呵地等饺子熟。
徐离忍不可置信地看她:“你还吃得下?”
“啊。”窦阿蔻摸了摸肚子,“我还能吃得下一碗呢。”
“难怪你这么胖。”
徐离忍不是第一次说窦阿蔻胖了,从前叫她胖窦芽菜的时候也是。
窦阿蔻咽下嘴里的饺子,有些在意,她从来没有被人在这方面说过,从前先生说她胖,也不过轻轻环一环她的腰,掂掂她的重量,不仅没有嫌她胖,还令窦阿蔻有种先生的眉眼在笑的错觉,如今被人说胖,她有些郁闷。
“我真的很胖吗?”
“嗯。”徐离忍肯定地点头。其实窦阿蔻不胖,只是有些婴儿一般的肥,可徐离忍素来爱窈窕柔弱的女子,爱看她们如同流纨素一般的细腰,所以就觉得窦阿蔻长得有些偏了。
“喔。”窦阿蔻闷闷地点头,本想停下筷子不吃了,后来想想,还是先吃完这一顿,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