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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杨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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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窦阿蔻被几个姨娘扯起来上妆打扮。姨娘们说今天是女孩儿的大日子,马虎不得。于是窦阿蔻光上妆就弄了一个时辰。
全部弄妥当后,姨娘们又迅速不见了,她们今天很忙,窦阿蔻的及笄礼会来许多人,包括窦进财平日交好的同僚及朝廷要员。窦家这场宴席,派头势必要足,排场势必要大,所以整个窦家都忙得脚跟打屁股。
临走前她们叮嘱窦阿蔻:千万维持妆扮好的样子,不要再去外头野了,头可断,发型不可乱;人可死,衣裳不能脏。
于是窦阿蔻战战兢兢地顶着一头钗环,拎着裙摆,僵硬地挪动脚步,看上去很滑稽。
她是去要生日礼物的。钗环和罗裳也不能阻止她要生日礼物的渴望。
窦阿蔻在窦家后院找到了傅九辛。
窦家主营花木,当朝煌太祖闲时喜侍弄花草,尤爱盆栽,宫中花木种植皆由窦家采办,所以后院放了许多盆栽,造型各异,依着煌太祖的喜好,大都是古朴秀雅,呈吉祥之意。
“先生早!”窦阿蔻喜滋滋地同他打招呼。
傅九辛正在侍弄一棵烟萃五叶松,闻言转头看她,眸色一深。
不得不说窦家几个姨娘的品味很好,窦阿蔻经她们精心打扮,颇有一种及笄少女的妩媚,衣裳穿着也得体,有一种丰盈的美感。
只可惜她一开口就暴露了:“先生,今天是我生日哎。”
她的小心思如何瞒得了先生,这是在变相朝他要礼物呢。
傅九辛将她看了个够以后,才慢腾腾地自怀里拿出一个手绢包着的物什:“拿去。”
窦阿蔻乐呵呵地接过:“哦呀!谢谢先生!”然后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她的下一个目标是徐离忍。
只是转遍了整个窦府,她也没见着徐离忍。问了下人,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徐离忍?没见过。”
窦阿蔻有些郁闷,她挑了一条僻静的路转身回房,这条路途径窦府后门,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了徐离忍。
徐离忍在后门处立着,似乎在和人交谈,声音听上去已经刻意压低了,却掩饰不住口气里的焦急。
“徐离!”窦阿蔻疑惑地走过去,到了徐离忍站的地方,却只见到他一个,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徐离,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和人说话……”窦阿蔻话说了一半,呆住了,她看到徐离忍的脸色正在迅速变白,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他捂着胸口,如果不是正倚着门框,肯定支持不住。
窦阿蔻看着徐离忍咬着唇,皱着眉,这种刻意隐忍的受虐的表情看上去很惊心动魄,又很美。她看傻了,等徐离忍踉跄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离!你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我去叫人!”
徐离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窦阿蔻,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静静捱着这阵痛楚过去,而后抬眼盯着窦阿蔻:“这件事情,不准和别人说。”
窦阿蔻还没反应过来,徐离忍自怀里掏出一瓶药丸,仰头倒进嘴里,喉结动了动,全数吞了下去。
吃下药以后,他松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想想不放心,又睁开眼睛,凶道:“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不然我杀了你。”
窦阿蔻愣愣地点头:“喔。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徐离忍一时间对这么呆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有人急匆匆跑来:“徐离忍,找你呢!你不是会弹琴吗,今天小姐宴席上你奏琴,跟我来!”
那人来去都如一阵风,去的时候还把徐离忍卷走了。
窦阿蔻挠了挠脑袋,想到姨娘说的发型不可乱,又连忙放下手,困惑地回房去了。
到了中午,宴席开始了。来往贺喜之人送的礼物堆满了一个厅堂。傅九辛既是管家又是账房,这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他抽空叫了一个手下,叮嘱了一番,自己前往厅堂去了。
厅堂里,窦阿蔻很乖顺地听着姨娘的指令完成了一系列仪式。傅九辛倚在门边,看着姨娘拿梳子给她抿了抿发鬓,把一支钗环簪到她发髻上去,随着窦阿蔻微微一低头的动作,在她发上颤晃起来,像是水中央荡起了一波波涟漪,至于摇曳到了谁的心湖,就不得而知了。
窦阿蔻行完及笄礼后,窦进财宣布宴席开始。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窦阿蔻看了看四周,热闹众人中,徐离忍独自坐在角落,仿佛事不关已一般地弹着琴。
笑语喧哗,他的琴声时不时被湮没其中,也无人在意他弹的是什么。
窦阿蔻拉拉窦进财的袖子:“爹,让徐离忍下去好了,我不需要奏琴助兴。”
“什么?”窦进财喝得有些高了,压根没听见窦阿蔻在说什么,凑到窦阿蔻耳边,以自以为压低的声音道:“阿蔻啊,你看那个怎么样?那是你爹世交周叔叔家的少爷,哎,我看长得挺好的,眉清目秀的……要不那个,朝议大夫的公子,一直想结交你爹来着……唔,正五品的官职……”
窦阿蔻被闹得脑浆子痛:“爹,我没想这么快嫁人的……”
她在脑子里寻找借口,忽然想到离开清墉城的前一夜,唐寻真说的古国遗迹宝藏的事,于是高兴道:“爹,我想起来了,我要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挖了宝藏再回来嫁人。”
回应她的是窦进财的鼾声,他开始打盹了。
众人正热闹,忽然听到门外下人喜滋滋地冲进来:“老爷,大太子着人送礼来了!”
这声音不大,但一刹那间整个厅堂的人都安静下来了,窦进财被惊得酒醒了一半,慌张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带着窦阿蔻出去迎客。
来人是徐离持麾下甚为看重的门客,满面笑容地作揖:“在下奉大太子之命,前来恭贺窦家千金及笄,略奉薄礼,不成敬意。”
窦进财接礼物的时候战战兢兢,而后邀那人喝酒,门客笑笑,说有事不便耽搁,便走了。
满堂人都在议论纷纷。太子徐离持虽然没有亲自前来,然而派了门客专门送礼,拉拢窦进财之心十分明显,朝廷派系之争看样子又起波澜。
窦阿蔻什么都没听进去,哪怕听进去了她也会觉得这和她无关,她只注意到,徐离忍在那门客进来的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窦阿蔻的及笄礼在天色将暗的时候结束了,看着客人陆陆续续告辞,窦阿蔻摸进了厨房。
她这一天尽坐在那里摆样子了,想吃的东西都不敢吃。好不容易等人走光了,准备去厨房翻找翻找。
厨娘给了她几块芋艿糕,说是用牛乳和着芋艿一起熬煮出来的,冷了就腥了,得赶紧趁热吃。
窦阿蔻揣了三块,两块掂在两只手里,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还有一块裹在自己怀里保暖。她一边吃一边往窦进财书房走去,她打算找老爹说一说闯江湖的事,也好打消窦进财把自己嫁出去的打算。
她贸贸然闯进窦进财书房,刚喊了一声爹,一抬头看到傅九辛正立在一旁,而窦进财则在书房内室翻看什么东西。
窦阿蔻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先生,迅速地舔了一下手指尖残余的芋艿糕,然后把手背到身后去。
傅九辛看了看她:“小姐,今日仪容不错。”
窦阿蔻立刻喜笑颜开,得到先生的表扬不容易啊!
“如果小姐没有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的话。”
窦阿蔻哭了,她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傅九辛,她辩解:“先生,我一天下来没吃东西,实在饿了。”
傅九辛点了点头:“也是。忙了一天,确实饿了。”
窦阿蔻愣了一下,本来以她的脑袋瓜,肯定是不能领会傅九辛其中深意的,但这一刻她突然福至心灵,通窍一般,伶俐地自怀中拿出那一块芋艿糕来:“先生,还有一块芋艿糕,要不你先填填饥。”
“特意给我带的?”
不知道为什么,窦阿蔻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她一定要回答是。
于是她说:“是呀。”
傅九辛的嘴角微微扬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刚接过来,便看见窦阿蔻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她连为什么要来找窦进财都给忘了。
窦进财还在内室翻东西,傅九辛拈着这块芋艿糕,既没吃,也没扔。薄薄的油纸上还带着窦阿蔻的体温,芋艿糕被做成了小羊的形状,晶莹洁白胖乎乎的一小团伏在油纸上——很像某个人。
他确实饿了,端详那芋艿糕良久,还是吃了。
入口是牛乳和蜂蜜融合在一起的味道,软软糯糯又滋味绵甜,傅九辛都没用牙齿咬,糕点就融化了,一路暖到胃部,齿颊间还残留着甜香——也很像某个人。
他刚吃完,窦进财就出来了,手里拿了一本账簿,唉声叹气:“九辛,你说大太子是什么意思?来这么一下,分明是想把我们窦家牵扯进去啊。”
傅九辛没有做答,他心里暗暗想,照理传闻中的二太子徐离谦体弱多病久居深宫,在争储君一事上对徐离持毫无威胁,何以徐离持今天大张旗鼓拉拢皇商窦家?
看样子这个传闻中的二太子,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们在房内商议。窦阿蔻无忧无虑地在园子里晃荡,她准备去厨房再要几块芋艿糕来。
徐离忍就在她专心致志奔向芋艿糕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悄无声息的,他又穿了件白衣,猛然出现,吓得窦阿蔻哇啊一声大叫。
徐离忍不耐烦:“窦芽菜闭嘴。鬼叫什么。”
“徐离,是你啊。”窦阿蔻拍拍胸脯。
徐离忍抱着他的古琴:“说吧,要听什么?”
“啊?”
“你要听什么,我给你奏琴,当礼物!”徐离忍的耐性素来不好,皱着眉没好气地解释。
窦阿蔻高兴地想了一想,讷讷道:“徐离,能不能给我奏杨柳儿听?”
“什么?”徐离忍反问了一遍。
“就是杨柳儿啊,小的时候先生经常唱给我听的。”
徐离忍很想摔琴而去,他奏过平沙落雁,奏过胡笳十八拍,今天居然要去奏一首儿歌!
可他最后忍住了,板着脸道:“你哼一遍,我来奏。”
窦阿蔻依言哼了一遍,徐离忍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节奏,调了调音,欢快的调子便自他指下弹跳出来。
这是月夜下的梅花林。窦阿蔻听着熟悉的曲子,忍不住轻唱起来。这首童谣,是她很小的时候,先生哄她入睡时候唱的。
那个时候,岁月长,衣衫凉,时令变更,春花过后是夏月,霜降过后是立冬。在窦府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彼此相依着成长。
空荡荡的黑夜里,傅九辛低声唱着杨柳儿哄窦阿蔻入睡,唱得杨柳儿拔节了,唱得他们也长大了。于是窦阿蔻再也没听傅九辛给她唱这首童谣。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中;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打拔儿。
歌还是那首歌,陪伴在她身边的,却不是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