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主觞恭]商宫调》清梅竹

2、壹 死生流转不相值（2）

　　“公子？公子？”

　　见迟迟无人应门，伙计的嗓门逐渐提高，敲门声也自轻巧有礼变得粗重杂乱。华衣玉饰的年轻公子蓦然惊醒，定了定神，待那些远在千年之外的往事沉淀宁定后，方道：“进来。”

　　听到人声，伙计的心顿时踏实下来：自打前个儿被个吃了霸王餐偷跑的家伙坑了后，他对这些独身却指定要单间雅座的客人都格外警惕起来。

　　虽说这位公子衣着华美，通身贵气，但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仍是不放心，假借添茶倒水的名头，时不时便过来探看一番。刚才敲了半天门不见动静，可把他给急坏了。不过，现下进门一看，这位公子半边脸上还有浅浅的衣痕，约摸是刚才打了个盹吧。

　　知道自己错怪了人，伙计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内疚，刚待要献殷勤，却听公子说道：“会账。”

　　他只道是自己来得太勤，扰了客人雅兴，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一抬头正对上对方的目光，登时打了个寒噤，把嘴边的话全忘了。待客人向掌柜会了钞离开，嘀咕道：“这位客官长得好俊，眼神却冷得跟三九天的冰窖似的，也不知——”

　　话说到一半，那华衣公子却突然回头。伙计吓得连忙止口不语，却听对方问道：“劳烦请教，红袖招位于何处？”

　　这一回，伙计一直伸长脖子，直到笃定人确实走远了，才一吐舌头说道：“乖乖，哪家的公子哥儿问起花街不是挤眉弄眼鬼鬼祟祟，偏生这位客人，瞧着一表斯文，却是个老手，问起这些话来眉毛也不抬一下。”

　　*

　　彩幔飘逸，红灯高悬，在炽烈阳光下却无端显出几分颓然之感，像是美人未及褪净的残妆。午后是花街一天中最为静谧的辰光，所有人都在竞夜盛宴之后倦极而眠，好梦沉酣。

　　华衣公子礼貌地敲响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静待半晌，才有个哈欠连天的粗役抱怨着过来应门：“急什么，找姑娘都在夜里，连两三个时辰都等不及了？”

　　“在下确实是来寻人，不过，却并非找什么姑娘。”华衣公子解释道，“有位侠士约了在下，在此地见面。”

　　“侠士？我们这儿可没什么侠士。”粗役狐疑地看了那公子一眼，思索片刻，猛地一拍脑袋：“那人是不是白衣灰袍，一身道士打扮、扛一柄铁块似的重剑？”

　　“这……其实在下与他从未谋面，甚至连姓名也不知晓，却不知是也不是。只因在下有件事情需得寻人帮忙，正是这位侠士揭了在下张出的榜——”

　　“对对对，这假道士确实留了封信，托小人交给来找他的人。看来公子确实是来找他的，请进请进！小人先前睡迷糊了，倒一时没反应过来，失礼处还望公子见谅——来人呐，快迎接贵客！”粗役睡意全消，满面堆欢，打躬相迎。

　　见他前倨后恭，华衣公子心知有异：“何以见得那封信是留给我的？”

　　说话间，几名手持木棒满脸于腮的壮汉自房内踱步而出，将脚下木板踩得吱吱作响。

　　远远望见他们，粗役虽然还在笑，笑容里却颇带了几分狠戾：“那假道士在我们这儿白吃白喝了好几日，欠下不少银钱后竟悄悄跑了，只留下两封信，说可将其中一封交给来找他的人，那人自会替他付清欠债。我们老板本说自认晦气，不想公子居然真的来了。既然来了，那就请付钱罢！”

　　见华衣公子沉吟不语，粗役以为难以善了。刚待再说几句狠话，却听他淡声道：“如此，且借信一观。”

　　粗役见他人品俊逸，衣着不凡，也不敢太过得罪，便嘟囔着将“假道士”留下的信交与他。看罢信，华衣公子状似无意地将信笺凑近轻嗅，随即展颜一笑，温煦如春风拂面。

　　粗役在花街做事多年，早练就视绝色为白骨的眼界。但当下见了这华衣公子的笑颜，仍是呆了一呆。甚至连对方说了什么也没听清，直到听得一个“钱”字入耳，才醒过神连忙追问：“什么钱？”

　　“在下是说，那位……道长欠的银子，便由在下替他付了。”华衣公子仔细将信叠好收起，敛袖浅笑道。

　　粗役半信半疑，将那笔不算太低的欠债数额一说，见对方眼也不眨便一口应承下来，忽然又觉得后悔：那信里到底说了什么，竟会如此值钱？只怪自己当初光顾着大骂骗子，竟忘了打开一看究竟。

　　华衣公子自然不会在意一名小小粗役的心思。他的全副心神已落到信上，将那炭笔描画的地图，与记忆中清晰如昨的山川道里一一对比，却不见半分吻合。他的眼帘越垂越低，温雅笑容亦随之敛去。

　　过得许久，他轻轻摇头，声音低不可闻，是连自己也听不到的自言自语。唯有他知道，那近乎无声的叹息是如何在漫长岁月中，一次又一次带着锐角重重划破他逐年增厚的痂口，带出血痕斑斑。

　　其实只不过一句极平极淡的话而已。

　　——沧海桑田，须臾荣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