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一游》沬沬

2、寄人篱下

　　冉杰大部分时间住在大学宿舍里，周末的时候会按冉东升知会地去姑妈家。大概家里的两位还是很不能放下心，谁叫冉杰临走时作出那般一去不复回的豪迈姿态。

　　继母经常会给他打电话来问寒问暖。虽然很烦，不过每次冉杰都很客气。因为在离开家之后，他多少也反省了自己过去的行为：“尽管我憎恨她，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所以我那样刻薄的对她是有些过分的。”

　　不可否认冉杰跑出来上大学有一半是为了躲避她，不过跑出来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冉杰对她憎恨的程度竟然有了相当程度的减弱。当然不是为了她对他的那些亦真亦幻的关怀和问候。

　　事实上对于已经失去了东西，无论你是否喜欢它，在失去以后你都是会有所怀念的。尽管这样的母亲和这样的家庭并不为冉杰所喜欢，可是真正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又总会有一点想念那种有人为你做饭，为你跑前忙后的日子。人真是很贱的东西。

　　幸好一个人生活一直是冉杰所向往的生活方式。尽管有些累，不过很快他便习惯并深深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独自生活后，冉杰也比以前宽容了一些。对于一些东西也能够理解。他感觉自己有一点点成熟了。

　　冉杰的心境慢慢不同于才离开的时候，踏上北京的土地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情开始爽朗起来，因为他第一次呼吸到没有束缚的空气。而现在他有点麻木了。

　　刚走下飞机，远远的他就看见一个身材瘦小但是精神很好的女人微笑着向他走过来。登机之前他爸交代过，这是他的姑妈，他当大官的姑父的妻子。如果事先不知道，他大概会以为这是个和所有自由市场上的所有提着篮子买菜的家庭妇女一样的女人，因为她实在缺乏绝大多数的官太太的气质。如果说得好听些，就是说这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官太太。

　　她一边向冉杰解释他的姑父无法亲自来接机的原因，一边让随同的几个高个子男人把冉杰的行李拎上了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冉杰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便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噢，又是女人，到处都是女人，希望这个不要太麻烦。”冉杰想。

　　上车之后，姑妈就拉着冉杰的手开始絮絮叨叨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琐事。她说她上一次见到冉杰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冉杰还是一个不会走路兼经常把口水流满衣襟的小男孩，整天赖在妈妈的怀里，现在却出落成一个这么清爽干净的男孩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冉杰看见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忧郁。这时冉杰突然想起他这个姑妈有一个独生子，比他大几岁。于是他顺势接下了舅妈的话茬，问堂哥是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

　　姑妈原本光彩照人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

　　“他已经毕业了。”她幽幽地说。

　　那以后，一路上姑妈都很沉默，于是冉杰就有空闲透过玻璃看窗外的风景。

　　北京的街道比冉杰的家乡稍微干净一点，也稍微宽阔一些。不过由于街上的人太多，所以显得比较拥挤。路旁的建筑和家乡的很相似，大多是高大而丑陋的。因此冉杰对这座城市的兴趣很快就减弱了许多。或许大城市都是一样的。再过个几年，在北京也会出现很多他不喜欢的人，于是他便又要寻找另一个城市。想到这里，冉杰有些伤感。

　　于是冉杰和姑妈一路上就再没怎么说话。

　　汽车开了好久才到姑妈的家。

　　他们住在一个风景很漂亮的居民住宅小区里，是一座高层建筑。

　　房子的面积很大，显得空荡荡的。到了家里的时候，姑妈又变得异常的健谈。她又开始反复的向冉杰阐述她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她说她这个人从小就见不得灰尘，所以每天要把房间收拾好多次，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房子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到这个时候冉杰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被家庭迫害了心窍的家庭妇女不止他继母一个。不同的是他继母把她注意力浪费在了他身上，他的这位姑妈则放在了这套房子上。想到这里，他还真是有点羡慕他的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哥了——他可以过着冉杰梦寐以求的生活，却不必拥有冉杰的继母。

　　姑妈已经把客房收拾得干净而整洁，房间不大，有一张很秀气的单人床，洁白的床单让人感觉很舒服。床边有一个很大的写字台，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开得很漂亮的说不出名字的花。窗子上的玻璃擦得很亮，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小区里的街道。街道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动，看上去像一团团乱七八糟的棉花在攒动。

　　当冉杰把行李收拾妥当后，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姑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亲切的叫冉杰自己先在客厅里看会电视。这个时候冉杰想出于正常礼节他似乎应该到厨房帮姑妈择择菜或陪她聊聊天什么的，可是姑妈致意要自己一个人呆在厨房里。她说厨房里太热，冉杰呆不住的。冉杰突然想起来女人往往是不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厨房的。所以他就很知趣的退了出来。

　　冉杰决定在各房间里转转，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要在这里生活。

　　客厅装潢得很大气，却并不庸俗。冉杰想这和姑父的军人身份有很大的关系。无论是真皮沙发、红木家具、还是各种摆设都隐隐透露着一股稳健的阳刚之气。

　　客厅和房门之间有一条很长的走廊联结着。冉杰注意到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扇很精美的木门。他推了一下，门是锁着的。我猜想这可能是个什么储藏室之类的东西。所以又走回客厅。

　　很快姑妈就准备了一桌相当丰盛的晚餐。特别让冉杰感动的是餐桌上竟然还摆着几个南方风味的小菜。姑妈说那是怕他初来乍到吃不惯北方的饭菜。这让冉杰或多或少有一些感动。

　　没多久姑父也回来了。和冉杰想象中的差不多，姑父是那种典型的军人形象。不苟言笑，大部分时间都是很严肃的。

　　饭吃到一半，冉杰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姑妈马上放下碗筷，疾步走过去开门。

　　“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姑妈一边走一边抱怨。

　　冉杰注意到姑父也突然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低垂着眼皮，啜着盅里的白酒。

　　很快姑妈就回来了。身边站着一个身材很高大的20出头的男孩子，皮肤黝黑，面无表情。一副极度疲惫的样子。男孩子用平直的眼光看向冉杰。

　　冉杰猜想这就是他那个神秘的堂哥了，真像个颓靡的诗人——冉杰讨厌诗人。

　　“这就是你的堂弟，你舅舅的儿子，来北京读书的。”姑妈很热情的向那个男孩介绍冉杰后，又转而对冉杰说：“这是你堂哥，何光祖。”

　　何光祖朝冉杰点了点头，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我吃过晚饭了。”之后转身就走了。

　　冉杰注意到他用钥匙打开了走廊角落里的那扇锁着的门，走了进去。

　　原来那间“储藏室”竟然是他的房间。他竟然在外出的时候锁住自己的房门。

　　果然是个诗人。冉杰想。

　　何光祖回房间之后，姑妈叹了一口气，继续吃饭。饭桌上的气氛登时尴尬了许多。

　　冉杰懒得理会他们家的那些事，很快的吃完了饭，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在房间里，冉杰听见姑妈一直在抱怨着什么。直觉告诉他姑妈抱怨的内容和这个堂哥有关。而他的姑父却一直默不做声。

　　冉杰没认真去听，听这些还不如上网，所以他拿出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网络是个很不实在的东西，冉杰也并非渴望能从网络上找到快乐。从小到大他没有相信过身边的任何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更何况是这种极其“后现代”的交际方式下的那些由希奇古怪的数字和字符拼凑成的ID了。

　　但是毫无疑问网络是最适合冉杰这种人的活动场所。就是因为在这里你不必相信任何人，却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东西。冉杰一直就是在期盼能拥有这么个生存空间。网络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因为网络能给他一种几乎是绝对的自由有爱与被爱的自由，发泄与承受的，自由，发呆与活跃的自由，侮辱与被侮辱的自由。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有人干涉。当然，如果没有光腚肿菊的存在，他还能更放肆。

　　和其它人一样，冉杰上网也是先从聊天开始的。第一次聊天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聊天室里，他的名字叫“海妖少年”。他本想直接叫“海妖”，但他突然觉得“海妖”好像大多是指母的，于是他人为的把自己阳刚化了一些。

　　可惜，网上太多寂寞空虚的男人毫无规律地寻找猎物，常常有人看过冉杰的博客后一口咬定他是女人。但这让冉杰很不舒服。他恨女人，所以如果有人把他看作女人，那几乎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于是冉杰干脆就放弃了网络交友。本来他也是不太喜欢和人沟通的，何况是素未谋面的阿猫阿狗。人们不过是网络上的一堆堆具有象征性的符号，他们的作用是使这个网络显得稍微热闹些，而不是让其它上网的人心烦——至少冉杰是这么想的。

　　他泡在网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四处闲逛状态中的。偶尔会到一些常去的BBS上写点东西。门户网站他是绝对不去的，因为那些网站就像豪门深宅一样倨傲而迟缓。冉杰喜欢那些自由网民们自己制作的个人站点。这些规模不大但是绝对清新的微型网站绝对是网络上最耀眼的东西。

　　曾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冉杰偶然闯进了一个名字叫做“寂静之城”的网站。这是一个和电影有关的个人站点。其实冉杰对电影本无多大偏爱，可是因为文学往往和电影过从甚密，因此他便不得不稍微关心一下电影里的东西。

　　站点的色调以黑色为主。可以看得出来这位站长的内心世界的残缺。

　　网站的扉页上写着这么几行字：

　　“人，人生，在本质上是孤独的，无奈的。所以需要与人交往，以求相互理解。然而相互理解果真是可能的吗？不，不可能，宿命式的不可能，寻求理解的努力是徒劳的。那么，何苦非努力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转变一下态度呢——既然怎么争取理解都枉费心机，那么不再努力就是，这样也可以活得蛮好嘛！换言之，与其勉强通过与人交往来消灭孤独，化解无奈，莫如退回来把玩孤独，把玩无奈。”

　　冉杰认得出来这是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的一段。他读村上春树的时候，基本是就是被这段话所引诱。而今天在一个陌生的网站上看见它，心里更是有一种像张爱玲说的那种“惘惘的”感觉。

　　冉杰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它似乎把他的内心袒露在众人面前。可是直觉还是使他鬼使神差的按下了那个做得像地狱之门的“ENTER”标志。

　　网站里边最让冉杰心仪的是一幅《堕落天使》的大海报。电影中的那几个“天使”都以各自独特的姿态向他展示着什么。

　　黎明展示着他哥特式的微笑，李嘉欣展示着她裹在鱼网连裤袜里的美腿，还有金城武忧郁的眼神，杨采妮恶毒的嘴唇，以及莫文蔚放荡的眉梢。这些魔鬼般邪恶般的人被称为“天使”，还有什么人可以被叫作“撒旦”？

　　背景音乐是关淑怡的“忘记他，等于是忘了一切……”。

　　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用表情掩盖内心。“哭”这个字在他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听冉东升说他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完全不哭了。而今天，一个乱七八糟的网站居然让他有想哭的冲动。

　　于是冉杰很自然的记录下来这个个人网站的主人的企鹅号。尽管他一贯对聊天没什么兴趣，不过他还是有想和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聊一聊的冲动。因为冉杰从他的文字和图片中找到了一些和冉杰骨子里的某些情愫很相似或者说根本就是完全一样的东西。从小到大，冉杰几乎没有过什么朋友。他想或许从今天以后，会有些改变。

　　冉杰把他加为好友的时候，当时他恰好在线。他的名字很简单，是一个英文单词“Alone”。

　　人们说网络上的缘分大多始于对对方名字的惊艳。冉杰得承认，这个名字吸引了他。他对这个代表状态而不是心情的单词有天然的好感。

　　于是冉杰很随意地打上去了一个“你好”。

　　“你真的是那种迷惑人心的恶魔吗？”

　　这大概指的是冉杰的ID——海妖少年。

　　冉杰想了想说：“是的。”

　　“那我们聊聊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