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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丝梦萦(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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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少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之前在夜雾中玩命的奔跑让太多寒冷而潮湿的空气被吸进了喉咙和肺里,使得他的胸口随着剧烈的心跳产生了一阵又一阵钝痛。
而此刻,他正把自己藏在万春楼前院入口侧重重帘幔的阴影里,一边努力平稳着呼吸和心跳,一边专注地审视着每一个跨过门槛进来的看客,仔细辨认着他们的相貌和身形。他们中有穿着富贵带着诸多随从的,也有平常人家相携而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座的远近和档次虽不同,却皆是为着今夜此楼中上演的一出《红梅记》。
这出戏,宁少飞很熟。
可其实,他从来不爱来这古旧而闹腾的戏台子。从加入学联开始,他的心思,就全被那从外面的世界传进来的新鲜道理和学问所吸引了,再也不能忍受于呼吸戎城里这种腐朽至极而隐隐霉烂的空气,更别提这些个陈旧的传统玩意儿了。
他熟悉这出戏,只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游刃于这腐朽丑陋的黑暗中,满手血腥却有着清澈眼神的人。
一个喜欢找各种理由强迫他陪着看戏的人。
“有什么好看的!闹哄哄地唱得什么都听不清楚!”
当初第一次来看,就是给那人用枪比着,半拖半骗来的。
宁少飞也敢不给他面子,就这么不耐烦地抱怨着,眉毛皱得快打结了。可那人只淡淡地微笑,靠到他身旁,轻轻地为他重复唱词。
那人的嗓音低哑沉厚,跟戏台上那花旦清婉的声腔完全搭不上,对比起来却也有种诡异的喜感,惹得宁少飞心痒痒得想笑。
“……风吹花枝簌簌,星灯月影恍惚,朝起听,夜晚望,望断云山无路,唯向明月轻诉……裴郎啊——今宵若得见,欢欣复凄伤,恨只恨,此身已遭虎狼害,沦落泥尘愿难偿……”
台上,一身素衣的“慧娘”在月下独舞,声戚戚,形寂寂,碎步轻移,双绫微动,浓浓的悲伤便如深冬的湖水般荡漾开来。
戏楼中一片安静,只余下小鼓轻敲伴胡琴。
众人都专注地望向台上,沉浸在戏中人的哀怨悲情中。
宁少飞却忽然紧紧捂住鼻子,双颊微红。
“……”
那人只看了他片刻,便明白了他的状况,却还故意凑到他耳朵边上吹热气。
“怎么了舜卿,是想笑,想哭,还是……想打喷嚏?”
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让宁少飞再没忍住,通透地喷了个“啊嗛——!”出来,正好接在“慧娘”一声深情的“裴郎啊——”之后,在此时的戏园子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宁少飞把头埋在包厢桌上,好不尴尬。
他身旁那人却乐得开怀。
一声声咚咚锵锵的开戏锣鼓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摇了摇头。那些个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一转眼,俩人已是分道扬镳。
自从督军府开始镇压学联运动,那人发现他不仅仅是宁公馆里文静儒雅的三少爷之后,就再无立场和理由来纠缠了。
今天,本是他宁少飞的大喜日子。
他要迎娶他那青梅竹马的可爱姑娘。
可学联的伙伴们递进公馆里来的消息却让他心急如焚,再无法只顾自己的幸福喜乐。
他们要干一场大的。川军总司令的小儿子就是他们的目标。
那些个热血上头的傻子们……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那人不能死!
渐渐的,入得门来的人流稀疏了起来。
内院里面,“慧娘”和“裴生”的故事已经开场。
没有截住那些人,宁少飞只得进去找到那个人了。此时此刻,再是不愿,他也必须去见他,面对他……保护他。
他眉头深锁,紧咬了下牙,便转身走出帘幔快步进里面去。
“三少爷!”
一双冰冷僵硬的小手猛地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宁少飞转头一看,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燕儿!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泪痕的丫头,急急问道,“他们让你来的?他们把你怎么了?”
燕儿用力摇头。
“不不三少爷……只有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快回去吧!梅二小姐的轿子已经到了,你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燕儿死死抱着他胳膊,奋力将他往外拖。
“已经来不及了!”
宁少飞被拼尽全力的女孩儿拽得踉跄了一下,仓促间只得把身子抵靠在旁边的雕花隔板上。
“燕儿,我已经不能回去了,听我说……”他不想让她在推攘中受伤,便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将嘴靠在她耳边,用很轻却极其认真而有力的声音说,“我必须来这里,有个人,我一定要救!”
“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丫头燕儿僵直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却还是咬牙争劝。
“那又怎样?”
他一下子放开了她,向戏园子里快步奔去。
“三少爷!梅二小姐和你青梅竹马,你不是说喜欢她的吗……”
燕儿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的衣服变回了大红的颜色。她的额前,又显出了淌着血水的深深的窟窿来。
宁少飞缓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有……更重要的事……”
说罢,便迈进了内门里。
“三少爷……三少爷……”
伏在地上的燕儿闭上了眼睛,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了一股又一股滚烫的泪水。
她身前的不远处,三扇并排的门内传出戏台子上的阵阵喧嚣锣鼓唢呐声。
高昂激越的领腔女声携着花旦的清扬声调,唱起了挑人心弦的戏词来:
——往事成梦幻……花下白骨埋……
——无情剑断有情丝,知心话诉与谁知?
“想起来了?……死心了?”
女孩儿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她自己。
像是她在镜中的对影一般,默默地看着她,轻轻的问。
“不啊……”
燕儿抬头回望着她的另一半魂,哭得血红的大眼睛里依旧是满满的不甘。
“不啊!”
“不让他见到那个人就行了啊——!”
她已经声嘶力竭,却激起了一道道强烈的旋风,把整个前堂毁得破烂不堪。
可旋风却无法刮进那三道门去。
她的另一半魂守在门前,看着她的眼神冷漠如霜。
“让开啊!”
带着她的血的腥风在她身周肆虐着,却无法在门前的魂身上留下一滴血迹。
“让开啊——!”她绝望地大喊,“你就甘心么?你不想要他么?他明明是喜欢的!为什么要离开!他不走的话我们就不会被送人了!……那样一个老头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经历那种生不如死的事情……”
——冷月寒星伴妆台……慧娘何辜?慧娘何罪?
——终天遗恨恨难追……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啊……”
凛冽的风声中,她的另一半魂低低地呢喃着。
门内的戏台上,已被贾似道斩首的慧娘的冤魂缓缓步上前来,绕到了台中间那黑衣人的身后。
戏台下,宁少飞一闪身躲开迎上来的茶倌儿,想也没想就往二楼正中的包间冲了上去。
锣鼓一响一停,一停一响。
画着狰狞脸谱的黑衣人比划着闪着寒光的剑,气势汹汹地开唱:
——宝剑三尺铁,门前作刺客,书房杀裴生,杀人,要见血!
锣鼓声急急接上,慧娘舞起双绫,焦急地想要阻止刺客。
——半闲堂前刺客来啊……事危急!不可迟延啊……
宁少飞三步并两步地踏着木楼梯跑上去,又急又重的声响惊动了楼上守在包间外的人。
刚一上楼,他就被包间门口的两个精干的卫兵拦下来狠狠地摁住了肩膀。
而卫兵身后,一个他觉着面熟的人穿着一身茶倌儿的衣服闪进了包厢内。
台上,黑衣人抓住了慧娘化出的幻影。
——阎王要尔三更死,岂能留尔到五更!裴生啊裴生——
意识到危机的宁少飞焦急地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刘铎——!”
——看——剑!
一声枪响。
隐没在了戏台子上急切喧天的锣鼓唢呐和高亢入云的领腔声中。
抓着宁少飞的卫兵回过神来,和他一起冲进了包间。
掀起半截帘子,只见那茶倌儿已被打倒在地上,被砸烂了的嘴里还在呜呜地咒骂着,身下的地板上全是他被打溅出来的血。
宁少飞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了那个红着眼正举着夺过来的匣子枪乱砸一气的人。
台上,慧娘的鬼魂护着裴生逃出书房,在夜色中惊险地躲避着刺客的寒冷剑光。
台下的看客们看着花旦流水行云般地甩转绫带,和着锣鼓的节奏迅捷而优雅地旋出一圈圈翻腾的洁白叠影,热烈地鼓起掌叫起好来。
在这热闹非凡的掌声和喝彩声中,他怀里的人带着满身的酒气,怔怔着看着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刚才……是你在喊我?”
宁少飞皱着眉头没理他,只顾埋头查看他身上哪里有受伤。
可那人的视线却直愣愣地追逐着他低下去左看右看的眼睛。
“是不是?”那人执着地问着,“是不是?……是不是!”
一直追问却得不到回答,他生气地一把抓下宁少飞的金丝眼镜,狠狠摁住他的后颈,让他正视自己的脸,额头抵额头。
宁少飞受不了他撒酒疯,朝他怒吼道:“你怎么看戏都喝酒!”
“你不是今天成亲吗!”那人脸红脖子粗地反吼了回来,声音更大,中气更足,熏人的酒气喷了他一脸。
宁少飞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是啊。”
刚说完,他就被那人紧紧地抱住了。
不同于他之前想要救他的那种抱法。那人的拥抱,似乎是用尽他此刻所有力气的,带着死活不会放开的气势。
宁少飞被勒得生疼,几乎无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