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珍记》晏镜

2、青鸾镜（二）

　　镜子里仿佛浮现出一个少女的容颜，是十二岁的姬恕，六年前，阙关之战的那一年。
　　十二岁的姬恕与十八岁的姬恕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一样的苍白纤瘦，只是一头乌发似青瀑，还没有枯败的颜色。她的对面坐了一个女子，将将及笄年华，一张脸却已清丽绝伦，粲然生光，连声音都似玉石相扣，格外动听：“姬小姐，求求你，求求你！”
　　年少的姬恕皱了眉，美人的眼泪似乎惹起了她的怜惜，连向来平淡的声音，也放缓放柔：“俞姑娘，因你是嘉雀七珍之一的主人，我哥哥已向你泄露了部分天机，如今你要我做扭转未来的事，就算召来嘉雀神鸟，拼尽我的性命，我亦是做不到的。”
　　美人掩面而泣，姬恕叹了口气，刚起身便被拉住了广袖：“如果，如果，我把青鸾镜送给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用青鸾镜帮帮我？它是嘉雀七珍之一，就算不能改变未来，但至少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不是么？”

　　明嘉有大将军俞锵，膝下四子，唯有一女，美貌聪慧，奉为掌珠。俞氏小女，名俞兮。
　　俞夫人亲妹嫁与左相，夫妻情深，结褵数年，有三子，少子简沉，聪敏好学，英武俊逸。
　　俞兮与简沉年龄相仿，青梅竹马，五岁已订下亲事，大将军以先帝钦赐嘉雀七珍之一的青鸾镜为信物，为幼子聘俞兮为妻，俞兮在姬氏帮助下，成为青鸾镜的主人。
　　嘉元三年，夜海三国合力进犯，刚刚行完冠礼的简沉被命为副将，随大将军俞锵出征，十五岁的俞兮与母亲去往天枢宫祈福，国师姬息受青鸾镜召唤，为俞氏母女做了一次预言。
　　卦象显示，俞将军与简沉此战必胜，简沉从此声名大振，二人将凯旋归来，简沉将从海国人手中救下一名少女，并情根深种，一生挚爱此女。
　　姬息做完预言便重入天枢宫闭关，他申明命运不可逆转，俞氏母女的哀求亦是无能为力。万般无奈的俞兮，只能携青鸾镜，到一方阁找到了姬恕，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愿将青鸾镜送给姬氏，只为求得一个机会。
　　“我听过了哥哥的预言，简少将军必然会爱上他救下的那个少女，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姬氏也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不过，谁也没有办法证明，你，俞兮，不可以是他救下的那个人。”十二岁的姬恕拿起她手中的青鸾镜，语气仍是平淡如昔，美人停止了哭泣，望着眼前玄衣朱带，神色平静的少女，眼中忽然便泛起了层层光彩，
　　纤长的手指在青鸾镜上轻轻划过，好似抚弄情人的脸颊，上好的青铜，两只鸾鸟似要翩然飞起，青碧色的眼珠光亮起来，而姬恕不断变换着手势，镜面渐渐漾起光华，瑞气万千，又在她的手下，渐渐平息，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我解开了青鸾镜的封印，它可以把你，送到海国与阙关的战场上去，三日后，请带好东西，到一方阁来。”姬恕轻轻拿起那面有着古拙繁复花纹的镜子，看着俞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俞兮怔怔地看着青鸾镜，鸟儿的碧绿眸子似有千言万语，亦无声地望向她。
　　回幽湖的水波轻轻荡起波浪，小舟缓缓地前进着，舟上立着玄衣朱带的少年，长身玉立，一张清冷的脸上，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所到之处水雾消弥，似乎连空气，都被洗濯净化了。
　　姬恕立在桥头望着他下舟走来，低了头，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笑颜：“哥哥。”
　　虽是双生子，然而少年的姬息却与她的相貌大相径庭，立在她身边更是显得仙骨风姿，而姬恕却好似黯淡无光，唯有一双如出一辙的清湛眼睛，才可看出孪生之相，也唯有站在兄长身边，她才显得有一丝少女的稚气来。
　　姬息的声音低沉似醇酒：“阿恕，你不该为了俞兮，动用青鸾镜，你可知自身损耗有多大？”
　　“我不忍心。”
　　她的声音一如往昔，只是气息微弱，风扬起她的长发，有一缕发梢微微泛黄。那面镜子安静地躺在她纤瘦的掌心里，一幕幕闪现着遥远战场的画面：
　　英挺的少年手执长矛，救下海国人手中瑟瑟发抖的如花少女，两道弯眉深绞，声音俱是震惊：“小兮？！”
　　少女喜悦之中掩藏不住恐惧，抬起头来，光洁的脸上，已被海国长刀划出一条长长血痕，一双泪眼染了血：“沉哥哥。”
　　修长的手指拂过镜面，剔透似琉璃的镜面水波荡漾，画面层层晕开涟漪，一会儿又恢复平静，映出少年姬息清逸的脸：“你要做的，已经做到了。”
　　他眼中满是疼惜，指尖掠过妹妹泛黄的发梢，姬恕抬眼望他，眼中却是浅淡的叹息：“我能做的，到此为止，青鸾镜，我会收回的。”

　　嘉元四年仲夏，平定了阙关之乱的俞锵和立下赫赫战功的简沉凯旋而归，坊间已传遍这位少年英雄的英勇事迹，美中不足的，就是俞氏小女俞兮为父亲与情郎祈福，从阁楼摔下而破相，但百姓们对少将军的情深不悔，仍是津津乐道：简沉亲自带了聘礼，将婚期定在了归来的那个夏末，大胜加上新婚，英雄美人，青梅竹马的佳话，一时间成为燕华城中的美谈。
　　十三岁的姬恕静静地抬头望着张灯结彩的少将军府，十七岁的俞兮已做了少妇打扮，带了丫鬟，春风满面地迎她进府。
　　曾经的美人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扭曲蜿蜒，格外可怖，姬恕的眼光落在上面，浮起一丝悲悯。
　　她摊开手掌，青鸾镜静静地躺在那里，琉璃般的镜面光华万千，映出俞兮不再美丽惊人的脸。
　　“姬小姐，谢谢你，我说过，青鸾镜现在已经是你的了。”她微笑着，气质沉静安详，玉色指尖将姬恕的手掌重新合上。
　　姬恕摇了摇头：“青鸾镜在召唤你，看来，它认为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你会用得上它的。”她的眼光轻轻飘过那条疤痕，把古拙的镜子放在新妇的手中，“何况，这是你的信物，它是你的。”她起身离开，神色依旧平静淡然、
　　俞兮感慨地看着两只鸾鸟的青碧色眼珠，曼声道：“姬小姐，你是个善良的人，若日后俞兮有何可为你出得上力的，定将全力相助。”
　　玄衣朱带的少女闻言，立在门口的身形顿了一顿，回过头来，清湛的眼睛无波无痕：“姬恕，只为了青鸾镜罢了。”
　　冬日的一方阁比以往更加静谧，回幽湖边栽种的梅花次第开放，香气冷艳。姬恕划了舟，刚刚踏上岸，便听得岸边有人的谈话声，她身怀灵力，远远的声音落到她耳朵里，却已是在耳边一样清楚。
　　“你们听说了吗？少将军夫人有孕了。”粗声音在一片静谧之中格外刺耳。
　　“她真是好命，脸上那么一条疤，少将军也没嫌弃。”是个略微年轻的少女声音，俱是羡慕。
　　“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少将军府上有我要好的姐妹，什么事我不知道。这近一月来，少将军府愁云惨雾，相爷随国师出使边关，指明少子代职，陛下收了少将军兵权，整天召他入宫理政，家里的担子都落在少夫人身上，少夫人年纪轻，那日也不知为什么就吵起来，晕了过去，叫了大夫来，才诊出喜脉来。”
　　“我也听说了，少夫人与少将军吵架，是因为玉镜公主，”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刻意压低，显得格外神秘，“听说，哪是陛下召见，是公主害怕远嫁，仰慕少将军，以借青鸾镜一观为由，三天两头要将军入宫，起先夫人不知道，后来回了一趟相府娘家，听了些风言风语，这才吵起来。”
　　先前那声音怕被抢了风头，忙插话道：“我那姐妹说少夫人声音挺大，她站在房门外边都能听得清楚，什么‘本该爱我的，却朝秦暮楚’什么‘我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你难道不知’，少将军声音虽低沉，吵架的时候还是听得他道‘你从不告诉我，一面镜子，却鬼鬼祟祟’什么‘我哪里知道你从哪儿来’，哎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浑浑噩噩吵到少夫人晕倒才罢。”
　　十三岁的姬恕皱起眉头，抬起手指，轻轻一划，梅林深处惊起一只鸟儿，窃窃私语的人们亦被吓得散开去。她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刚刚走到姬府门口，便有姬府家仆上前来恭敬一礼：“小姐，少将军府上有人来请。”
　　她看了满脸焦躁却依旧固守礼数下拜的丫鬟一眼，示意她说话，那丫鬟神色虽急，仍是有条不紊道：“姬小姐，我家小姐小产，性命垂危，现下只求见您一面。”她双眼灼灼，望着姬恕。
　　再度踏进少将军府，却已见草木凋零颓败，无人打理，连俞兮卧房门前的一株腊梅，也无端端的枯死了，玄衣朱带的少女来到她的床前，便被紧紧握住了双手。
　　曾经美丽娇俏的新妇，未到一年，便瘦得不成人形，那道蜿蜒扭曲的伤疤亦更加明显，极为可怖，姬恕一触到她的手，已知她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
　　“姬小姐，我一心想要见到你，而见到了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勉力一笑，已收拾过的房间里，还残留着一丝血腥的味道，先前领姬恕过来的丫鬟侍立在一旁，渐渐红了眼眶。
　　姬恕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少将军呢？”俞兮仍是苍凉一笑：“他又进宫去了，他总是忙，本就不在意我腹中的孩子，现下没了，他也不会伤心的。”姬恕看着她，只觉得那一笑苍凉无限，比哭更加令人揪心。
　　俞兮勉力打起精神来，望着姬恕：“姬小姐，当他从海国人手下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多么开心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开始就不会有别人，我甚至不惜耗损你的灵力，求得你的帮助，把那个别人，变成了我自己。当时父亲见到我脸上的疤，又心疼又无奈，只说我不该去战场，他是真心疼我的，可那时候我多幸福啊，夫君他说他相信我，相信我一定有原因。”她咳了两声，眼神沉入回忆里，“母亲和我商量，把我的伤说成了从阁楼上摔下来，除了父亲夫君，谁都不知道我去过战场。然后我就嫁了，我永远记得他揭开盖头，摸着我的伤疤，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她又咳了一声，“我真傻啊，美丽的容貌是女人最珍视的东西，我怎么会为了他，轻易地就把它毁掉了呢？而且，我居然相信了他的话，我居然天真的以为，他是不在乎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两颗泪珠从她目光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来，浸入绣有鸳鸯的枕巾，歇了一会儿，她又道：“姬小姐，当他看着我的脸开始躲闪，当他醉酒时说若是我没有那伤疤就好了，甚至，连姨娘都向我含蓄地提出，要为他纳妾，我就像掉进冰窟一样，我们成亲，才半年而已，才半年而已呀！我和他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他只用了半年，就耗尽了。”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再流泪，姬恕只得扶她起来，丫鬟上前，喂她喝药，她却缓缓推开了，满室安静里，只听见姬恕的声音：“俞姑娘，你为什么不用青鸾镜，消掉你的伤疤？或者，来找我，我也可以替你治好它。”
　　俞兮轻轻喘了口气，感激地看着她：“姬小姐，我说过，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为了替我解开青鸾镜的封印，极大地损耗了自身，我怎么还能忍心再去找你，打扰你的清修？何况，他若是爱我，区区一条伤疤，算得了什么呢？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我怎么挽回，都是徒劳。”
　　她浅笑抬头，望着面前苍白纤瘦的少女，说：“我想，你虽年纪小，但是灵力卓然，你一定知道了那个预言的结局，对吗？”
　　姬恕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姬氏能力，只能预知一半。哪怕是我哥哥，都无法得知。”俞兮愣了一愣，复又笑道：“姬小姐，那个预言已经实现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预言的后半部分啊。”姬恕从她的话语里，听出饱含着的叹息，只觉得心里突地一凉。
　　“若他救的是别人。说不定他现在娶了她，躺在这里的也是她，而我，被退了婚，父亲一定会替我找个妥当的夫婿，容颜如昔，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可见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劫数。”她望向床账上大红色的绣花，那红格外浓，映在她眼睛里，似刺目血色、
　　“可是我不后悔，我努力过了，我争取过了，他不喜欢我的伤疤，没关系，我会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爱上别人！预言里说了，他只会爱我一个人，他本该爱我一个人！”她突然有了力气，紧紧抓住了姬恕的手臂：“他要我把青鸾镜给他，我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他竟然要我交出青鸾镜！那是我唯一仅有的东西了，那是我的信物！是它把我送到战场，送到他的身边，作为它的主人，它还维系着我的命！我爱的人，竟然不相信，竟然要我的命！”
　　她的眼泪滴下来：“我无数次告诉他，是青鸾镜把我送到他的身边，是它见证了我们的爱情，是它让我保住性命得以安然生活，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她笑着，虚弱的手放开了姬恕，从枕头底下拿出那面镜子，她干枯的手指拂过鸾鸟的尾羽，镜面漾起层层光华：“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不过只半年的时间，我好像就耗尽了我的一辈子，我还没有看到我的孩子，他就死了，可是没有关系，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她艰难地拿起光彩熠熠的镜子：“我曾说过，要尽全力为你做一件事，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我要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死之前，亲手把它交给你。姬小姐，谢谢你。”
　　她冲姬恕展颜一笑，仿佛仍是那个幸福的新妇，可是手刚刚抬起来，便重重地垂了下去，她眼角眉梢幸福而苍凉的笑意，凝在了那一刻。
　　青鸾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只鸾鸟的眼珠掉了出来，跳跃了几下，跳出了门槛，跳得远了，琉璃一样的镜面四分五裂，水纹一样漾开来，又一圈圈汇集起来，光滑剔透如初……

　　镜子里重新映出十八岁的姬恕的脸，她讲完了那长长的故事，端起茶抿了一口。祈舒一直沉默着。看着镜子里玄衣朱带的女子清澈的眼眸，六年前，六年后，她都是这样，没有任何情绪么？
　　“那时候我刚刚接手一方阁，青鸾镜是我收回的第一件灵物，我十二岁接掌一方阁，十三岁就收回青鸾镜，人人皆道我天赋超群，只有我知道，自那以后，我再不愿动用青鸾镜。”她淡静如昔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祈舒静静地看着她：“简沉……的确是没有爱过别人，玉镜皇姐也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只是想见一见青鸾镜，因为她想与和她和亲的那个人，像以青鸾镜为信物的俞兮简沉一样，有着人人称羡的幸福。只可惜最后，俞兮病死，简沉自刎，两家各自伤心。”
　　姬恕又抿了一口茶，乌中泛黄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长睫：“那又怎样呢，真相是如何，已经改变不了现实了，若我姬氏无此预言能力，若我不替她解开青鸾镜封印，一切便不会发生，归根到底，还是姬氏的罪孽啊。”
　　祈舒沉默着，定定地望着她，那样纤瘦的身躯，到底背负着多少？竟令他浮起深深的怜惜：“若姬氏无灵力，谁来召唤嘉雀神鸟，谁来佑我明嘉？何况，就算国师不预言，你不去解封，悲剧真的就不会发生么？俞氏母女既听了不该听的预言，便要为此负责，承担这先知的后果，你是一方阁的主人，江湖纷扰你见过不少，怎可有如此悲观的想法？”
　　姬恕湛然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震惊的情绪，她定定地看着祈舒，终于开口道；“你来借青鸾镜，我想听一听，你要我帮什么忙。”
　　祈舒拿起步摇，从孔雀口中取下碧玉珠，重新装进鸾鸟的眼眶里，看着青鸾镜散出光华又渐渐黯淡下去，开口道：“我想用青鸾镜，找到止光珠，治我大哥的病。”
　　姬恕眼波轻轻泛起涟漪，还未开口，便听得祈舒又抢先道：“舒不知有否荣幸，邀姬小姐为伴，入宫庆贺父皇生辰。”
　　玄衣朱带的女子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祈舒郑重之中一丝神秘的眼神，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不常见的红晕。

作者有话说

　　《青鸾镜》完结了，下一章是《止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