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归林》鬼谷菠萝

25、第 25 章

　　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动作，等我反应过来，她的身影早已在黑暗中消失无踪。
　　三天三夜……也就是说汝常醒来之后，便只能对着季申权挂在城墙上示众的人头痛不欲生了。
　　到时候该怎么办？
　　“其实如果她愿意留下来，情况或许会好很多的。”我叹了口气，郁郁地道。
　　“那也得看老八愿不愿意放她一条生路了。”
　　老八？“她是八王爷的人？”
　　龙刑天点头：“老八也早对季申权暗中招兵买马一事心生猜疑，所以便在他身边秘密安插了人手。这位翩翩姑娘既然获季公子青睐已久，想必也是利用他得到过不少密报的。”
　　原来如此，到后来翩翩发现自己假戏真做对季汝常暗生情愫，但迫于八王爷的压力又不得不继续对他加以利用。无奈之下，只得狠下心肠自欺欺人始终不愿对季汝常坦露真心，所以那一夜明月楼之上才让我有机可乘。
　　“比起我做的那些，她这样又算得上什么呢？”恍恍惚惚，不自觉间这句话已脱口而出。
　　不好！迟钝地发现自己竟然在龙刑天面前将这番话说了出来，简直就是对他之前所作所为的变相控诉。我心中暗叫倒霉，也不敢去看他的脸色，转个身就要逃回屋里。
　　“等等。”龙刑天一把扯住我，硬生生将我拽回身来。
　　“以往恩怨不过是过眼浮云，只要当下可以真心相待，又何必重提前仇旧账？林大夫在劝别人的时候说得如此豪爽，怎地绕回自己身上时却仍是这般纠结郁闷？”
　　他嘴上语气极是轻柔，手上动作却是鲁莽得很，我自知躲避不过，索性放松了情绪回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话，注定只能是用来安慰别人而不能自欺欺人的。”
　　怎么可能忘记？那曾经犯下的过错就如楔入心里的一根肉刺，就算季汝常选择的是宽容地将它拔除让伤口结痂愈合，内里的创伤终是在心上阴暗的角落化脓溃烂，抓不到挠不准地发疼发痒。
　　想到这里我微微叹了口气，见龙刑天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不由苦笑：“王爷该不会是连这点自怨自艾的权利都不肯留给我吧？”
　　他的眼神闪了闪，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弧度：“林大夫，一生很长。”
　　“……嗯？”
　　“背着个这么重的包袱，很容易会被压垮的。”
　　我闻言不禁失笑：“难道说，王爷有办法让我摆脱这个包袱？”
　　“当然，那就是……将包袱丢还给真正该背着它的那个人。”
　　我愣了愣，没有接话。
　　“其实你心里也该清楚，当初逼你前去拖住季汝常的是我，如果冥冥中此事真有是非对错，错的那个人便是我而不会是你，因为即便没有你，我的计划会变，事情的结果却不会变。”
　　说着这话的同时，他身上的气势渐渐变得凌厉，让我在压迫之下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又置身于利州城的小丛林内，当时的情景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现。
　　名为愧疚的牢笼是天底下最最难闯的迷宫，自从将自己关了进来，我在面对这件事情之时便只剩无休无止的逃避与自责，几个月来从未像今夜这般，将这段不愿回首的记忆重又翻出来细细咀嚼了一遍。
　　听起来似乎真的是他说的那个理，但不管如何，利用了季汝常的真诚与信任的人，是我。这个念头就好像迷宫深处一条无形的毒藤，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从黑暗中伸出，将好不容易看到出口的我又重新卷了回去。
　　依然走不出来。
　　一时间我只觉疲惫不堪，人生真的很长，不敢想像今后仍要背着这样沉重的愧疚，步履维艰地走完剩下的路。
　　沉默半晌，见我不语，龙刑天又是轻轻叹道：“既然清楚，为何还会像如此这般放不下呢？眼下大局已定，对不起这三个字我不会再说，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过往之事虽已尘埃落定，将来之事却犹可扭转天命，今夜只要你一句话，不管是闯天牢劫法场还是改圣谕逆皇命，我龙刑天绝不眨一眨眼，定会救出季申权的命，将你自认为欠季汝常的还予他。”

　　他的语调始终平平，听在我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但见他眸中轻浅的笑意不曾掀起过半分波澜，三分温柔，剩下七分皆是言出必行的刚毅坚定。
　　这种久违的帝王气魄，非但没有勾起我不堪的回忆，反而让我没来由地一阵心安。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在这人云淡风轻的笑容中排开一条康庄大道的吧。
　　过往之事虽已尘埃落定，将来之事……却犹可扭转天命。
　　犹如一道利斧划开心中的混沌，隐隐约约间，迷茫的我似乎看到了一丝清明。
　　只会一味地在心里默默重复着成千上万次的“对不起”，于事何补？
　　之所以会有这样沉重的内疚与不安，只不过是因为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是时候尽己所能为之前的过错买单了。
　　我低头沉吟半晌才道：“王爷言重了，但我真有一个请求，希望王爷答应。天牢重地戒备森严，寻常人等根本无力擅闯，若王爷能够想到办法让季公子与他爹最后见上一面，即便到时候依然免不了他的伤痛，也算是给他留下的一份念想和安慰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但求王爷应允。”
　　龙刑天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良久才淡淡笑道：“我本以为，林大夫会毫不犹豫地请求我立即着手准备劫天牢的呢。”
　　“季申权最终是何下场，自然该由龙朝律例来判定，我自认没有资格去撼动它的权威。”我俯身朝他作了个揖，笑着重复道，“但求王爷应允。”
　　“那好，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此事过后，你欠季汝常的旧账一笔勾销，任何自责之心，切莫再有。”
　　“一言为定。”
　　他这才缓缓松开钳制住我的手，我们俩相视而笑。
　　即使再多的愧疚后悔，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往前看一看，发现原来还有能为他尽的一点绵薄心力，一直悬荡不定的心总算可以稍稍平静。
　　从没想过，将这件事情摊开来说，原来才是排解心中郁结的唯一方法。
　　接下来的日子按照早已定好的程序走得飞快，天牢中秘密的会面，菜市口处决，人头悬于城墙之上示众三日，弃尸荒野，天下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满城之中，只得一个伤心人。
　　我轻轻地推开门，一眼便望见季汝常依然维持着那个万年不变的抱膝姿势坐在床头发呆。
　　“汝常。”
　　他呆滞的眼珠动了动，缓缓转过头来，视线停留在我怀中的匣子上。
　　“这是什么？”
　　我把匣子轻轻放到他怀里，低声道：“节哀顺变。”
　　他愣了愣，麻木地抱着那个骨灰盒沙哑地道：“谢谢。”
　　我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解开他香上的迷药之后，因为须得避人耳目，几天前他混进天牢里与季申权会面之时我并未随行，而自从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活像一个瓷娃娃，脆弱得仿佛下一秒便会破碎。
　　而能够让他元神归位的那个人，依然杳无音讯。

　　她现在会在哪里呢？荣王府内日夜重兵把守，翩翩既是八王爷的手下，自然不会大胆擅闯，如果我到街上瞎逛几圈，不知她会不会自动找上门来？
　　脑中灵光一闪，这么个有些天真的想法一冒出来，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便出门去了。
　　到大街上逛了几圈，期盼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
　　我失落地站到一个巷口去躲躲那渐渐变得毒辣的太阳，心里不无郁闷地想，莫非真是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正这么怨天尤人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我心中一喜，回过头还没看清来人的长相，就被一把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来人提着我在空中敏捷的几个纵跃，直到我被颠得下一秒就要吐出来，终于感受到双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觉。
　　只是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被用力一堆，撞开一扇门之后，整个人切切实实地一头栽到了地上。
　　“唉……”真是粗暴啊，之前被龙刑天带着飞了好几个来来回回，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种纯人工的空中飞翔也有可能引发晕机现象。
　　门“啪 ”地一声被用力合上，翩翩回过头揭下头上的面罩，恶狠狠地在我腿上踹了一脚：“别给我装死，快起来！”
　　我也很想啊，可是现实总是很残酷的！我毫不怀疑现在如果再让我去做幅度大上那么一点点的动作，我会立马吐出来。
　　可是面前翩翩脸上的表情也很残酷，我只好半坐起身，勉强调度肌肉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翩翩姑娘，好久不见。”
　　“我没功夫跟你废话！”她低斥一声，忽又有些紧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转身趴到门上扒开一条缝去察看外面的动静。
　　我抓紧时间定了定神，突然明白过来：“八王爷正在找你？”
　　她脸色一黯，默默地重新关紧房门，背靠着它滑坐在地板上。
　　“汝常怎么样了？”
　　“很不好，你该去看看他的……如果可以的话。”
　　她默不作声地抱起膝盖蜷成一团，兀自对着地面发呆。
　　我看着她明显憔悴了不少的脸庞，想到她身中五陀散，没有八王爷定期给的压制毒性的解药，这些日子来定是受了不少的苦。
　　如果八王爷不肯放过她，真不知道她和季汝常会有怎样的结局。
　　这边厢我还在发呆，那边厢翩翩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凌厉的眼神唬了我一跳。
　　“干……”“嘛”字还没出口，她已经闪到了我的面前低声道：“有人。”
　　说完一把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朝屋子一角的楼梯冲去。
　　楼刚上到一半，头顶上忽然“咚”的一声巨响，两个女子从破开的洞中俯冲下来，手中明晃晃的剑尖正正对准翩翩而来。
　　接下来的情况对于我这个武学白痴而言，“噼里啪啦叮叮咚咚”已经可以一言以蔽之。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从楼梯打到楼上又飞回楼下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只能站在边上干着急。
　　“你这个叛徒，事到如今居然还敢反抗，知不知道背叛王爷的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死？！”其中一个女子清咤一声，剑招突然加了速，招招攻向翩翩的要害。
　　翩翩咬着牙不回话，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糟糕，估计是毒发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我急得不行，忽然一个急中生智，趴在栏杆上对着楼上一声大喊：“八王爷，求您救救翩翩吧！”
　　那两个女子听见叫声手上明显一带，翩翩趁机扬起长鞭逼得她们往后退了两步，飞身上来拎住我便向楼上掠。
　　“别跑！”身后的声音一瞬也不停地紧压了过来。
　　翩翩拎着我翻上二楼，趁着越过栏杆的那一瞬间，我顺势往其上一抹，正以为万事搞定之时，翩翩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很不幸地从她手中滚落在地，再次摔了个眼冒金星。
　　不过更不幸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很快便发现那片金星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我的错觉，因为眼前真的横了一双明黄色的……靴子。
　　翩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唤了一声：“王爷。”
　　那两个女子踏着栏杆灵活地落到地上，眼见此景也立时停住了脚步，齐唰唰地跪了下地。
　　来者何人，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我简直欲哭无泪，赶紧趁势拂了拂衣袖，解了两位姑娘身上尚未发作的软筋散。
　　若是当着八王爷的面放倒了他的手下爱将，就算不死也得被剥层皮吧！虽然此前仅在西山狩猎场中与他有过两面之缘而且并无深交，但直觉告诉我，他与龙刑天绝对是一路货色，皮笑肉不笑，所有的阴狠都深藏在骨子里，绝不在表面透出一滴半点。
　　因此，此时一看到他，我就跟看见龙刑天一样第一反应便是恐惧，只求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压根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于是我就着原来的姿势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心中大念紧身咒：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如果很不幸地，他还记得我，记得我是荣王府的人，翩翩说不定会被扣上一个“私通荣王”的罪名，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可惜事与愿违，这位王爷对那三个直挺挺跪着的手下并没有显露出太大的兴趣，反而在我面前蹲下身来。
　　一把扇子在我头上敲了敲：“把头抬起来。”
　　我乖乖地抬起头。
　　他有些迷茫的视线在我脸上来来回回地逡巡了半天，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你啊！”
　　我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