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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几个小时后,车子到了西郊的小磨坊度假村,远远望去,只见草木葱茏,溪流清澈,上游的浅滩处伫立着一架高大的水车,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

      茗芜茶庄的负责人在入口处迎接他们,那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穿着黑绸中式上衣,脸上有细细的纹路,头发倒是乌黑浓密,负着手站在竖立的招牌旁边,笑眯眯的样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简单打过招呼,他们随他一起走进茶庄,那是一栋不太大的二层小楼,一应桌椅地板还有廊柱楼梯都是深色的红木,在封闭的室内显得色调过暗,可又平添了几分岁月的厚重感。

      戏台上正唱着苏州戏,女人着大红色旗袍,持琵琶,吴侬软如温存情深,指尖轻轻一挑,眼风嗔怨的极悠长,对唱的男人一身灰色长袍,执弦子,苍白瘦弱的一张脸,像极了戏文里的奶油小生。

      女人依依呀呀唱的什么,莫凉玉根本听不懂,可那韵味却惹人侧目,渐渐连心都静下来,正是午时,茶庄里尚不是高峰时段,只有靠近戏台的几桌有零星几个客人,桌子上摆着茶水、糕点还有各式干果,个个都像听入了迷,微阖着双目,手指轻轻打着拍子。

      采访进行的很顺利,老板是典型的广东人,未语先笑,眼角有深深的笑纹,普通话并不标准,却一字字尽力吐清,“……这种茶庄在我的家乡很普遍的,我记得小时候,每天傍晚妈妈做好饭,就会打发我穿过长长的弄堂,去茶庄里叫听戏的奶奶回家,我牵着她走在开满石榴花的小路上,走出老远,还能听见曲声悠悠的回荡。”

      莫凉玉一边听,一边欣然点头,深深沉醉在他说的那个场景里,与他的童年感同身受,她是个很有聊天技巧的人,无论倾听还是发问,都会让人感觉宾至如归,像是数九寒天里陌生人递来的一本热茶。

      一切都是默契的温暖,眼见着采访进行到最后,莫凉玉的目光扫过仅剩的那个问题,放下采访稿,对着镜头微微一笑,负责摄像的人正是君绍航,他几乎同一瞬间就猜到她的意图,不由沉下脸。

      果然听她道:“您当年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一间倒闭的餐馆,今天却将它经营成西郊最知名的景点之一,您是怎么发现这个一本万利的商业契机的?”

      老板怔了怔,有几分惊讶,但仍是笑道:“我和太太来B城的第一年就住在西郊,早就有想法在这一片开个茶庄,可苦于资金不够,只好搁置下来,几年之后小磨坊度假村的构想立项,他们购买了方圆几百里的土地,密密麻麻的建满了娱乐设施,我们那时手里已经有了些钱,可生不逢时,只好再次放弃,直到非典那年,全市的娱乐场所受重创,小磨坊也应经营不善导致资金无法周转,是我们主动联系负责人,恳请他们将度假村边缘的一间餐馆卖给我们,然后便有了茗芜茶庄,如果认真算起来的话,我们发现这个商业契机的时间,可比小磨坊度假村的年龄要大得多。”

      整场采访在这里结束,莫凉玉关上录音笔,再次站起来致谢,许佳等人在一旁鼓起掌来,毕竟第一次的任务就能这么顺利完成,实在令人惊喜,茶庄的老板也很满意,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他温婉贤惠的太太亲自掌厨,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引得他们食指大动,尤其是那道西湖醉鱼,鲜嫩多汁,入口即化,莫凉玉吃的险些把舌头吞进去。

      郊外的初夏最是和暖怡人,风里带着清甜的栀子香,让人不禁微微眯起眼晴,用过午餐,众人也不着急回去,打算在小磨坊周围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约定好归队时间之后,大家便结伴散开。

      整支队伍只有莫凉玉和许佳两个女生,许佳不忍看她落单,便拉着程景的手,邀她去一里之外的马场骑马,凉玉望着程景善意的眼神,还是摇了摇头,她并不想当人家的电灯泡,而且她越来越恐惧和一对情侣单独呆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正好,像一层薄而透的轻纱,蒙蒙照在眼前,投下疏淡的光,君绍航正在车前整理摄像机和三脚架,莫凉玉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来,独自沿着河岸往前走,溪水映着蓝天白云,慢慢向东流去,偶尔一阵风过,引得水流击撞在石头上,像是孩子调皮的笑。

      她走了一阵,停下来,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脚下是茂密的绒草,软软的亲吻着脚踝,一些野花盛开在河边,颜色鲜艳,花瓣上透出淡淡的脉络,有时正向的风吹过来,带着蒸腾在半空中的水汽扑在脸颊上,如同云朵静悄悄的打了个哈欠,落下一阵轻忽的毛毛雨。

      这样一个温暖的下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过于静谧悠然的景色,让人无暇顾及烦恼,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见了T大最富盛名的小王子,身姿挺拔,貌美如花,仍是那张无甚表情的冰块脸,看着她的眼神,总像凝着化不开的霜,她心情极好,难得对他笑了笑,“怎么?想起刚才吃的亏,所以追过来想把我推下河吗?”

      他看着她的笑,一时没有说话,目光渐渐下移,扫过她仍在一边的鞋子还有光着的脚,不由慢慢皱起眉,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过来,坐在她旁边,淡淡道:“你赢了。”

      她略微惊讶的瞅了他几秒,非常不厚道的笑出声来,“我知道了,你在跟我道歉。”

      小王子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说:“你的表现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莫凉玉点点头,表示很荣幸,并且谦虚的说:“是你的推荐地点选的好。”

      这句话说完,两人又陷入沉默。他们平时交集不多,仅有的几次相处,也都不甚愉快,许是现下环境太好,这样默默的坐在一起,竟也没了时刻等待操刀互砍的防备与对峙。

      莫凉玉从来都不是善茬,她的生活环境告诉她,若想不被欺负,就只能狠狠的欺负别人,而她也成功的以这一铁血理念成了乔家一霸,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她脱缰野马式的幸福生活终止于十五岁的夏天。

      她始终是个太单纯的小姑娘,忘了人外有人的真理,犯了识人不清的大忌,她的报应来得太快,让所有人都应接不暇,而她在此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起来,慢慢学会圆滑世故,学会隐忍沉默,学会如何忘掉不必要的正义感,学会如何对百般欺辱自己的人讨好微笑。

      一个人的生活实在太艰难,她闭起眼睛,在复杂的社会里小心翼翼的走,渐渐忘掉了曾经,也忘掉了自己,她成了另外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莫凉玉。

      而君绍航,作为一个和往事如此密切相关的人,频频出现在她身边,她在一次两次的恐慌惊愕不知所措之后,也就慢慢淡定下来,她早已没有和人争锋相对的力气了,所以她比其他人更明白何谓得过且过。

      他的生活很安静,她的生活,总归也没有更坏,他们始终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仅有的交汇,就是某个千疮百孔的秘密,除去这个以外,若要她客观的评价,小王子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这一点,早在五年前,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她就已经发现了。

      可惜那时她实在太过任性,叛逆得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像个疯狂的武装分子,眼里都藏着杀气,如今和君绍航静静的坐在一起,她想起当年的事,顿时犹然升起一些愧意,她犹豫着说:“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柔软的搭在额头和耳际,浑然少些了冷峻,他看着她,轻声问:“你说什么?”

      “五年前我把你推下泳池那件事,让我一直很愧疚,很想找个机会跟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不懂事。”

      他默默转过脸,看着溪水在太阳下溅起星星点点的光,良久,他说:“那你现在长大了?”

      “恩,所以我才会跟你道歉。”

      “那夜回去之后我高烧四十度,在医院挂了三天水,差点转成肺炎。”

      她略一踌躇,更是愧疚的说:“对不起。”

      他似乎笑了笑,阳光照进他眼睛里,那抹柔软的温和静静荡开,“莫凉玉,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跟我道歉,而是我发现,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很了解从前的我?”

      “很少有人在提起你的时候,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她姑且把这视为一种赞美,毕竟有对比,才能出成绩,“我已经改邪归正好多年了。”

      君绍航看着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并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甚至唇角都带着几分笑意,她有着线条柔软的侧面,白皙而细嫩,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甚至能看见几条细小的血管,衬得她整个人过分的精致脆弱,她长长的睫毛上落满了阳光,轻轻眨一眨眼,就像能抖落些金粉下来,静静的飘在空气里,须臾便化开。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岁,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那种红像是某些开到盛极的花榨取下来的花汁,艳而稠,带着夏天馥郁的味道,让他记了好些年。

      那天是乔谨华和陆则的婚礼,他随父母道贺完,乔老夫人神秘兮兮的告诉他,泳池边藏着她给他的惊喜。

      他并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促使他过去的原因,是乔家不容驳回的面子。那晚有着明亮的月光,透过树荫渐次铺陈,地上漫起水波似的涟漪,他抬起头来,听见一阵清脆的歌谣,带着软糯的稚气,伴着池水流动的声音,那抹红映进他眼睛里,小小的一团,远处看去,像是一只缩在水边的小狐狸。

      她含含糊糊的唱着那首歌谣,咬字不清不楚,他却没有打断,那个女孩安然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辜且柔软,他想起外界对她的评价,不禁有些疑惑,他向前一步,故意踩碎脚下的树枝,她浑身一颤,伸在台阶下的腿来不及收回,虚扣的高跟鞋瞬时滑了下去,掉进泳池里,扑通一声响。

      她回过头来,明珠一般的脸孔,逼得他微微眯了眯眼,她小声问:“你能帮我捡上来吗?”

      他几乎是一怔,冷声道:“你开什么玩笑。”

      她极快的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人伤害的小动物,受了委屈之后,吓得远远跑开,“对不起。”

      她慢慢蹲在泳池边,小心翼翼的伸手去够,可惜鞋子早已沉入水底,她费了半天劲也是徒劳,她沮丧的垂下头,望着池水发呆,他只看到她纤细的背影,莹白的后颈,几缕未梳上去的碎发,在晚风里静静的扫过他眼底。

      那一瞬间,他再也记不得朋友的警告,默默在一旁找了根树枝,不发一语,只是上前拉起她。

      她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并且拉住他的手,满含担忧的说:“你要注意安全。”

      她的指尖还带着水,凉的像一朵盈着霜的梅,他心里一动,某些来不及泛滥的情绪疾速划过,只留些余韵在心里,像是映在池水里的月亮,模糊而不着痕迹。

      清澈的水光中,她的鞋子静静的躺在水底,他堪堪站在池边,刚要伸出树枝,身后却猛地传来一阵大力,他满心都在鞋子上,自然毫无防备,来不及挣扎就普通一声掉了下去。

      银铃般的笑容从岸上传来,她那一下用力过猛,自己都跟着退了好几步,一边笑,一边站稳。

      池水不深,他一挣腿就站了起来,水面将将没过胸口,他在一片湿漉漉的狼狈中死死盯着她。

      她带笑的眼睛那样亮,甚至盖过了漫天的星光,只笑嘻嘻的看着他,轻问:“干什么?想咬我啊?”

      他在水里狠狠咬了咬牙,一步步走到岸边,刚伸出手,便被她轻轻踩住,他从没受过这种屈辱,从没,那一刻她居高临下的影子被他恶狠狠的记在了心里,就在他要伸手将她一同拉下来的时候,她忽然说:“就凭你,也想娶我?”

      她脱下另一只鞋子,蹲在他面前,用尖细的鞋跟挑起他的下颌,“我告诉你,我爱的男人,必须是个君临天下的大英雄,他要有挥斥方遒的气魄,温文尔雅的风度,我若要什么,他拼尽一切也要拿给我,出生入死是为我,魂飞魄散也是为我,我们要有最最荡气回肠的爱情,让全天下为之动容。”她勾起唇角,那样一番洋洋得意,浑然不知自己有多不讲理,“而那个人,可不是一个被人宠坏,十多岁了还躲在妈妈怀里找奶喝的小甜心。”

      他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晚发生的事。他在医院高烧不退,整个人迷迷糊糊,却又恍惚的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是花瓣被捏碎在掌心,渗出的艳而稠的花汁,他觉得耻辱而挫败,没有人可以这样给他这样一种难堪,没有人,他要让她亲口收回那些话,这是一场不可言喻的较量。

      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他就已经赢了。她被赶出乔家了,她再也无依无靠了,她没有肆意嚣张的成本了。五年前那个雨夜,他在医院里,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长发凌乱的披散在枕上,像是某种朝生暮死的蝶,每分每秒都在死去,他并不觉得快意,她虚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可这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这种结果,于他,是更深的一层耻辱。

      五年间,他可以轻易掌握她的动向,可他并不过问,仿佛一开口,便会输的更彻底,偏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平的那一端,根本就没有对手。

      直到他和她在T大重逢,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那个人。

      她变得温和有礼,对每个人微笑,总是缩在角落,不常讲话,一开口就是慢声细语,她像一株开在戈壁上的植物,内里已经被榨干了水分,却还在努力活着,汲汲营营,小心翼翼,他看到她眼底无波无澜的光,像一滩死水,再也映不尽任何人和事。

      他满心都是厌恶和烦躁,这是一个多蠢的女人,被伤害了就只会躲在一边,生生拔了全身的刺,她当初把他的自尊踩在脚下,如今终于也被人捏碎了一颗心。

      他有千万种方法可以奚落她,鄙夷她,将她给予的耻辱一并还清,可她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女孩了,她会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告诉他,看,我已经长大了,你的一切坚持都是那么幼稚而可笑。

      她拿捏着她的情绪,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亦如此,可这次,他并没有觉得难堪,她在向他示弱,她终于向他示弱,她满怀忐忑的讨好他,企图与他平静相处。

      他在慌神间似乎看到五年前的男孩,他有张倔强而冰冷的脸,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伤到自尊,像一只懵懂的小刺猬,发誓要和她势不两立,可那时他是否有过哪怕一瞬和她成为朋友的期待?他忽然有些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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