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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拾伍并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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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中气氛粘滞,十来个宫人低头静立,这些宫人都是皇后安插在九天阁的眼线。
洛卿岚扫一眼被花满楼邀请共用早膳的那抹深蓝色,被陆小凤甩了一个酒杯的深红色对襟,脸色由晴转阴,冷声一喝:“没用的东西!”
“扑通”“扑通”——深蓝深红两个宫人慌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奴才们也不知道那俩人是怎么发现的……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其实被陆花二人发现并非深蓝深红的问题,这两人也算来无影去无踪,如果去其他妃嫔宫中执行任务一定不会被发现。可惜这次,这两人弄错了对象也用错了方法。陆花二人行走江湖自然对各种道道了如指掌,深蓝深红在江湖人面前玩偷窥偷听的把戏真是“班门弄斧”了。
洛卿岚揉了揉太阳穴,心想好在眼线不止一个,便看向着藕色宫装的婢女。这个婢女拿回了花满楼的药方,自以为立了大功,洋洋得意地从跪在地上的两位同僚身边走过,将药方呈上去。洛卿岚扫一眼药方,摁太阳穴的手指越发用力,冷笑着问婢女:“假如你是本宫,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在陆小凤的药里……”婢女向下扣了扣手腕,眼中闪过凶光。
洛卿岚冷笑,涂了蔻丹的指甲掐住宣纸,红白两种颜色在幽暗的椒房殿里显得格外刺眼。婢女自以为想了条绝世妙计,满脸骄傲地看着主子,洛卿岚却将药方揉成纸团,掷到殿中,“你们全当花七公子是傻瓜?”
听闻此言,宫人们一脸茫然,洛卿岚本来阴云密布的脸霎时风雨交加,“花满楼心细如发,怎会把开给陆小凤的药方随随便便交给宫人?!他想借此挖出本宫的桩子,如果你们真的用这么直接的方法在药里做手脚,岂不是让他看得一清二楚?!你们连这招都看不破……”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奴才该死”,洛卿岚腹中冷笑,她从不指望宫人能想出什么神谋妙计,今日看来,不抱希望确实是对的。
但宫人也非一无是处,至少他们能当洛卿岚的眼睛和耳朵,不知天凌有没有注意到,凌天殿有个总是很适时地朝殿内张望的宫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位宫人就是一道墙缝,凌天殿刮的风全通过这道墙缝,吹到了洛卿岚的耳中。既然如此,洛卿岚又怎会错过某个雨夜凌天殿里发生的趣事?
那晚陆花天三人的事虽然模模糊糊,真假难辨,但添油加醋向来是宫人的强项。只要凭借这件事,给陆小凤扣个夜闯帝宫,行刺皇上的罪名,先除掉陆小凤,再“不经意”地查出陆小凤行刺皇上是为了花满楼,那么花七公子祸国殃民的男宠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最后水到渠成,不用再耍什么手段,天凌荒淫无度、嗜好男色的昏君形象自然成型。天凌声名俱毁,民心尽失,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人民都离心离德了,凌帝还想稳坐江山?!到时“挥师入关”那叫“顺应民意”,“逼宫篡位”便是“为民请命,造福天下”。
洛卿岚笑得妖娆,给宫人下达两个命令。第一个命令是要宫人大肆宣传凌天殿发生的宫闱秘事,舆论造势素来难不倒宫人,洛卿岚得到的应答自然是一屋子的“娘娘放心”;
“第二,立刻快马传书赫白族首领,邀他进京,”洛卿岚“咔嚓”一声折断花瓶中的金边瑞香,缓缓吐出四个字,“共商大事。”
马上有宫人着手去办这事。洛卿岚笑意浓重,瞥一眼地上那团宣纸,药方都主动送上门了,不加以利用怎么行?只是不能用婢女想的直接投毒这种蠢办法罢了。
洛卿岚当然网罗有这方面的高人,“来人,去请福太医。”
天凌的败笔不止是找了一群油头滑脑的老家伙组成太医院,更败笔的是,这群家伙里还出了一棵墙头草。皇上的败笔就是皇后的胜券,洛卿岚满面春风地向来客讲明了心意,福太医展开药方,笑道:“花七公子当真仔细,故意把药方开得简简单单,让人除了投毒再难下手。”
“他就是想看看谁会在药里投砒霜鹤顶红那些什物,”洛卿岚抿一口茶,“不能在药材药罐药性上动动手?”
福太医的眼睛扫到一味药材,突然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意味深长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陆小凤端杯临窗而坐,直至窗外的阳光由金变红。
“陆兄,在想什么?”
温和如暖玉的声音将神游九天的陆小凤拉回现实世界,陆小凤不知对面何时多了一袭白衣,先是一怔,随即道:“我哪有在想事情?”
花满楼曲线点破陆小凤的掩饰,“陆小凤,你已经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半天了。”
“半天了?”陆小凤恍然望向窗外,傍晚鱼鳞状的火烧云重重叠叠向下压来,将人笼罩在一片血红色的愁意中。
花满楼捕捉到陆小凤的失神,“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你。”
陆小凤腹中苦笑,他的心事就是宫中正在盛传那件他最不想让对面的白衣人知道的事。当薄薄的窗户纸被暗手捅破,宫中乃至天下的口水便如海浪一般波涛汹涌地卷向九天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宫中上下那种看异类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流言皆如刀剑,生生在人的心口剜出无数空洞。
朝廷上,洛云鹤推波助澜,某些听风就是雨的老臣联名上书到凌天殿外,大意是“我朝万万不可盛行男风”,必须“处死刺客,凌迟男宠,整顿国风”。天凌昏昏沉沉,才看完那一纸万言书就又昏睡过去。那位六宫之首本拟步步为营,如今见形势大好,干脆打定主意要将心头祸患一网打尽,以“母仪天下”的姿态召集六宫妃嫔共商“肃清宫闱”之大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九天阁的小窗却嵌着一幅蓝衣白裳,对坐饮茶的画卷。
花满楼提起桌上的鸳鸯青铜茶壶,壶嘴倾斜,绿色茶水如一条长练直落瓷杯。花满楼递过茶杯,“有些事情,陆兄不愿说,花某不会强人所难。”
这句话措词客套,语气淡漠,乍一听像是花满楼因陆小凤有所隐瞒而心生隔阂,但细细揣摩,又似是说话的人对某些事情已经了然于心,无须他人多作解释。
语意是前者后者,陆小凤心中自有答案。
陆小凤接过花满楼的茶,以口就杯,一阵木叶清香扑鼻而来,陆小凤不禁发问:“这是什么茶?”
“庐山闻林茶。此茶味醇、色秀、香馨、液清,乃茗中极品。”花满楼似乎想起什么,微笑补充,“它由庐山僧侣种植于高崖之上,采摘于谷雨之后,佛性入茶,定心凝神,你试试。”
闻林茶的“凝神”正是对付陆小凤的“出神”,花满楼泡茶时连茶的功效都考虑得准确体贴。
陆小凤饮一口杯中的绿液,果然心境明亮,澄澈如泉。陆小凤凝视杯中碧玉,“竟似喝茶人在这头,尘世纷扰全沉淀在清茶看不见的另一头……”
若俗世之人能似这些碧嫩的闻林茶叶,日日浸在袅袅檀香和朗朗诵声中,必将修得一身如清茶般不惹尘埃的真性。
花满楼超然一笑,“青灯古佛,终了余生,亦是幸事。”
陆小凤听出弦外之音,心中一紧,急忙摁住花七公子放在桌上的手,“七童,不可。”
花满楼想抽回手,玉指却被另几根温热的手指死死缠住。花满楼转脸向窗外以示抵抗,窗外玉蝶梅素洁的花瓣随风飘舞,点点雪白映进不能明视的乌黑中,黑白分明,异常惊艳。陆小凤越发用力地缠住修长的手指,生怕稍有松懈,黑瞳里的飞花就会决堤涌出,将一袭白衣卷走。
花满楼虽瞎但不聋,宫人鄙夷的语气和低声私语自然被他尽数听进耳里,东一句,西一句,最终拼凑出所谓的“宫闱秘闻”又有何难?
陆小凤最不想告诉七童的事,如今很讽刺地由全世界替他说了。
花满楼一句客套话,暗示陆小凤“我能理解,不必解释”,陆小凤会意,接茶慢饮而不言旧事,却不料七童竟已心生“剃度出家,遁入空门”的意愿。无关生活态度,超脱世俗本就是热爱生命的更高境界,陆小凤无可辩驳。
花满楼淡淡地沏茶饮茶说茶,最后由茶及己,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谈他人之事。就算委婉至此,陆小凤仍被那句“青灯古佛”刺得心口酸痛,翱翔九天的凤凰此刻不过是一只惊鸟罢了。
陆小凤心中不安,嘴上却轻松道:“如果你做和尚,我定当奉陪。两个和尚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噗”花七公子鲜见地不顾礼仪笑出声来,“只怕某位江湖浪子去惯了青楼酒馆,过不了几天戒荤吃素的日子。”
陆小凤耸眉坏笑,“什么戒荤吃素,我是吃定你了。”
“你……”花满楼的脸迅速漫上一片薄红,“你还有闲情逸致说这些……”
陆小凤哑巴吃黄连,明明是某人先跟这儿饮茶说佛,到头来却成了自己关键时刻不正经。花满楼似乎听见陆小凤内心喊冤,笑道:“前面一番话,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莫往心里去。”
陆小凤好生无奈,怎能不往心里去?七童不是毫无感情的死物,怎么可能面对雨夜凌天殿的事而内心不起一丝波澜?七童自然不会喊打喊杀要生要死,可勉力平静独自黯然又一语惊人,未免太过伤身伤神,伤己伤人,又能比红白刀子快意恩仇好多少?
所谓“随口说说”更似一句安慰,出家的念头似有似无,恐怕连七童自己都难以说准。出家与否,并非重点,远离尘世纷争才是此中真意。七童的心思显而易见,惟愿此后苍山负雪,浮生尽歇;袖手红尘,不问天下。
不管窗外满城风雨,此夜暂栖小阁深处,对坐饮茶直到夜阑珊。今夜过后,血雨腥风的帷幕揭开,再想求得这般安宁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此夜蓝白二人皆不谈“正事”,唯有一杯续一杯,直喝到什么勾心斗角名誉扫地甚至天下唾弃都释怀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陆小凤透过一片朦胧望着花满楼离去的背影,那袭白衣似乎微微摇晃,不知一杯杯闻林茶是醉了江湖浪子还是醉了花家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