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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拾柒并拾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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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睡了一两个时辰,模糊里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人声,百花香和药香糅杂一块儿从声源处飘来,如梦如幻,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他揉着枕头翻了个身,香气随走廊上渐弱的脚步声淡了,散了,他惶然睁开眼,窗台落了朵被雨打湿的玉蝶梅,素白的颜色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七童。”陆小凤走到九天阁正殿,寻见了那个衣素如梅的人。
彼时窗外下着与春寒料峭的天气不相符的小雨,雨丝网罗万物,泅湿了梅白,墙赤,瓦黄,那般繁密与滋润竟似江南烟雨。
陆小凤蓦然想起江南的百花楼,仿佛还是那天,花满楼坐在雨打的窗檐下修剪他们的“凤来仪”,时光偷换,转到今朝,七童仍旧临窗而坐,静听雨落,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的兰花花盆变成了白瓷药盅。
或许还有一点不同,画面里本是背对陆小凤的白衣人,此刻转过身来,“陆小凤,平日你不睡到日上三竿决不罢休,今天倒稀奇得很。”
“梦里被一缕清香勾去了三魂七魄,我怕再不起身寻香,魂儿都要丢了。”陆小凤故作无奈地耸耸肩,转瞬坏笑,“哪知一路寻来,竟到了你的跟前。古有诗云‘寻声暗问弹者谁’,跟这境况倒也相似。”
“难得陆兄有此雅兴效仿古人,却不似从前江湖上爱管闲事的小凤凰了……”仿佛这场神似江南烟雨的京华小雨惹了清愁,花满楼话语间带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陆小凤急忙解释:“哎,我、我只是寻思着,你诗词曲赋无一不工,如果我还是个大老粗,往后漫漫时光岂不少了好多话题?所以趁着九天阁藏书颇多,死记硬背了几本……你若不喜欢,我便让它们全见鬼去!”
陆小凤的语速因心急越来越快,末了几句,花满楼凭着极好的听力也差点捕捉不住。
却还是听清了,听全了,字字句句印进心里,花满楼忽觉丝丝暖意涌来,轻声道:“陆小凤,你可知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纵使俞伯牙琴艺天下无双,终究需要砍柴的钟子期来理解他……”
为了不让陆小凤尴尬地唱独角戏,不喜拽文的花七公子拈来古人韵事陪他风雅。
那段知音佳话流传千年,繁复的细节被时光抹成了黄晕,只余一人弹琴一人听的画面,如浮雕般,清晰地凸显在浮华的背景上——寥寥几笔,千年隽永。
七童……七童是以古人作喻罢?
陆小凤望着窗外的毛毛细雨,内心似荷塘荡起涟漪,不禁转过头看向对面那人。
许是临窗坐久了,花满楼的黑发白衫沾了层细密的雨珠,淡淡水晕笼罩下,白衣人愈□□缈,仿佛只是虚空中一抹光影,唯有他手中握的药盅是真实的。
那只白瓷药盅本该出现在陆小凤手里,但被花满楼截住了。
既然写了两纸药方,花满楼便早有准备,彻夜长谈后并没有回房睡下,而是站在长廊恭候来人。果然,晨光熹微里,一位宫女来给陆小凤送药,恰是常常隐现于椒房殿附近的藕色。
看似一场巧遇,花满楼道声“多谢姑娘”,尔后不由分说地“代劳”了她手上的活儿。那时花满楼因心急而指尖微颤,差点拿不稳药盅,只怕稍有疏忽便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他当真是一生一世不能也不愿被救赎了。
窗外的雨倏忽大了,沙啦啦的雨声回荡于天地之间,似女子幽咽。陆小凤心里冒出一股不安,看了眼白瓷药盅,问道:“‘他们’有没有下毒?”
花满楼神情恍惚地抬起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没有答话。
陆小凤满腹狐疑,突然瞥见花满楼嘴角残留一滴水珠,似惨淡的泪滴,幽幽散发出陆小凤梦里闻到的药香。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一个可怖的念头似寒剑刺向陆小凤,银光清冷晃得星眉剑目一明一灭,只来得及怆然闭眼的瞬间,一剑穿心。
“撕心裂肺”四个字,陆小凤蓦然间理解得深入骨髓,声线随之颤抖,“七童,你、你把药喝了对不对、对不对!”
花满楼极轻、极轻地举起白袖拭了拭嘴角,只稍一个动作,已是无声作答。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陆小凤重重地挥落白瓷药盅,一声清脆,地上展开六瓣瓷白,片儿上凝着喝剩的药滴,宛如清晨被细雨打落、飘到陆小凤窗台上的玉蝶梅,零乱而支离破碎,恰似心的模样。
“陆小凤,药里没毒。”花满楼念得轻柔的七个字,砸进陆小凤耳里却是字字金石,掷地有声。
花满楼低了眉目,继续道:“总需有一个人喝下药,才能让洛、她按兵不动。这盅看似风平浪静的药汤,也许忽有一日便翻江倒海。我毕竟略懂医术,察觉端倪也方便些,”花满楼似自有打算,转头面向凌天殿的方向,自嘲地笑笑,“哪怕当真学艺不精,这一条命也能换回好多罢……”
花满楼瞳仁里闪着微弱的暗光,明明灭灭,竟似风中残灯。
陆小凤蓦地想起那句俗语——人死如灯灭,他被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跳,冥冥中感应到什么,紧紧抱住那个仿佛一松手就会灰飞烟灭的人,“七童,你若不记得当初在客栈应承我的两件事,便也罢了。你夜奔天牢和独赴凌天殿的事我犹历历在目,我只求此番你切莫独身去闯,弃我不顾……哪怕英雄红颜你不愿给我答案,也需应我这次。”
花满楼把头埋进陆小凤的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凄然一笑。
犹记当时,苍风四起,长得没有尽头的地平线横贯于茫茫青黑中央,分割出天上人间。
上顶青天,月朗星稀;下踏黄尘,人世几何。
一袭白衣拨开了江南扶疏的杨柳,提缰跃马,一骑绝尘,冲破黑夜弥漫着的稀薄而寒冷的黑雾,宛如平原烈火熊熊燃烧一路,最终马嘶划破长空,白衣人勒马停住,天牢似暗夜巨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身后是满地被踏碎的盛世繁花。
天地浩大,唯有一身白衣独立其间。
时光总存在诸多巧合,命运之轮终究转回相似的情境。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只是这回,他花满楼要闯的是鬼门关,又怎敢带你陆小凤同行!
惟愿还有纵马回身之日,与你听一世屋檐夜雨,把酒言欢不知沉醉。
花满楼把头埋得更深,让陆小凤看不见他眼角的晶莹,只温柔地、许了一个他也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我应你。”
陆花二人依偎良久,终是花满楼先抽身站起,只道乏了,回房小睡。
窗外的雨愈发瓢泼,白雨跳珠乱入阁中,宫人冷得抱臂缩脖,不停地打激灵,冷风夹雨席地一卷,人似被卷回寒冬腊月那般,终究不得不搬出早已收起的熏香暖炉。
下到次日清晨,雨稍稍小了,花满楼踏着寅时穿过雨雾绕进长廊,等在长廊上的藕色宫女笑吟吟地走来,“花公子果然准时!公子体贴如斯,倒叫奴婢对昨日差点打扰陆大侠安睡的事心下不安,今儿个早早就在这候着您呢。”说罢递过一只崭新的白瓷药盅。
花满楼滤过话里的油腻劲,揭开盅盖细细闻起来,空气随着分秒的流逝凝成冰晶,人呼吸的气息没入其中细若游丝,淋着雨消散了,四下静得似无人之境。
闻了片刻,花满楼轻蹙的眉头舒展开,一语破冰道:“药香清甜甘洌,五味药材按药方所写下得毫无差池,姑娘亲手煎药”顿了顿,“真是费心了。”
宫女轻轻松开暗自绞成几瓣褶皱的衣角,笑说:“公子这么说真是折煞奴婢了,您日日清晨来这里接药才叫费心。”
卷云纹瓦当泻下小臂粗的雨柱,花满楼合袖取出一只青铜器皿,衣袂薄纱随风拂过岁月沉积的朱红色廊柱,夺目的红倏忽温婉下来,恰似江南女子回眸一笑。
这场烟雨让他怀念起用江南水泡的闻林茶,酿的相思引,翻覆手间,一道水润的晶黄泊泊流淌于一团圆润的瓷白和一抹月牙弯青灰之间,掌心掂着的青铜壶渐渐生了分量。
宫女看花满楼停下手方惊奇说:“花公子以药代酒么?”
花满楼放下腹中空空的白瓷药盅,指尖勾着青铜鸳鸯颈壶柄斜倚横栏,淡笑道:“听着似故乡的细雨总该喝一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易安写那句时重阳依旧,赏菊依旧……此时光景依旧是江南,楼依旧是江南人,必饮一壶庆一切如前。”
“但这是陆大侠的药……”
仿若一粒石子砸进清潭,花满楼眸中轻微漾起涟漪,“楼会留一杯与陆大侠同饮。”
宫女并不多问,只带了些许感慨道:“虽非真酒真景,却是真人真性情,即便身处天涯也能处处是家,总比深宫是家不似家好太多。”
她说完自觉失言,忙道:“奴婢胡说一通了。”
花满楼捏袖擦拭青铜壶上沾了水珠的雕饰,微微一笑,“楼不觉姑娘的话有何不妥,更不会说与他人,也希望姑娘莫要把我们约定送接药的事告诉陆大侠。”
一袭藕色心下感激,欠了欠身道:“奴婢理会得。”
满天细如牛毛的雨丝匝地而下,廊檐垂落一席翠珠卷帘,委地的月白色衣袂垂在朱栏外簇生出雨雾天青色水花,花满楼意态闲闲,宽袖随着提壶高举迎风轻拂青石板,甚是高远。
藕色宫女并不打扰他的雅兴,低头悄声退了下去,走出约三丈远后似终于决定什么,回首道:“花公子,喝酒伤身,切莫多饮……”
花满楼举壶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片刻,微微侧首与廊柱外,展开一个清浅的微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姑娘多虑了。”于是举袖半掩青铜壶,淡黄清甜的药汁顺着喉咙缓缓淌下,浸得五脏六腑清凉如微雨过后的天气。
漫天雨丝宛如星光洒落,洒进一扇雕花小窗下、两个闲人对举的瓷杯里。他此生泡得最好的一壶茶,是那夜的庐山闻林。泡进过往清澈的时光,亲手递予他一生最好的朋友饮尽。
花满楼忽觉困乏,慵懒地打个呵欠,青铜壶擦过白衫滚落出几丈远,拖出一条纤细而断续的水痕。他走过去勾起那只曾装过庐山闻林茶的鸳鸯青铜壶,另一只手提着白瓷药盅,一步一咏,一阕《定风波》没入斜风细雨中——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雨一日较一日悄然下去,花满楼偶尔提上青铜鸳鸯壶披着天青色烟雨施施而行,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陆小凤的房里点了天兰花熏香,暖风熏人,路过时让人恍惚觉得回到了江南初春。
终于有一日,清风吹得落英缤纷,白花如雨,点点碎白飘落到同样素洁的衣服上,花满楼拈起肩头轻轻颤动的落花,微微一笑,梅落,这年春天真的近了。
独坐纷纷扬扬的素白中高举酒壶邀花共饮,唯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壶清甜不知何时会突然换作一杯鸠酒。
许是春困欲睡抑或其他,花满楼一日比一日睡得更长,后来命人搬了张竹躺椅到庭院里,倚花抱壶而眠,常常一觉醒来满身落花,天色已经从蔚蓝变成昏黄。
那日一整日没见花满楼走动,陆小凤寻到时只见他身上覆了将近一寸厚的落花,一袭月白色衣裳与重重叠叠的白色花瓣融为一体,花下的人仿佛是晨光照耀下的花露,转瞬即逝。
陆小凤的眉头挤成“川”字,伸手轻轻地摇了摇花满楼,较上层的花瓣簌簌落下,白中显露一角枯黄。
“这是……”陆小凤抽出花满楼手下压着的物件,清风徐来,脆黄的书页刷拉拉翻动,中间掉出一片晒干的梅瓣。
陆小凤看着安睡花中的人,簇拥的花瓣随着呼吸起伏微微开合。
爱花到这个地步,连书签都用干花来做?
陆小凤笑了笑捡起梅瓣,夹回花满楼未读完的那页时,扫到墨字的目光忽然一滞,风吹动那张蝉翼般的薄纸,倏忽揭开他心中隐秘的不安。
温热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书,静谧的花海突兀响起一声“啪啦”——
垂手书落,轻花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