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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月春风 ...

  •   关山四面绝,何处是归所?
      僧伽罗…驯狮人的王国…红铜色的土地…我的家…
      美丽的僧伽罗…我以你的名字命名…为了把你留在我的身体里…
      无论我在何方…
      无论我在何方…

      “睡不着…”
      锡兰辗转反侧,最终还是选择起身,摸索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北方的秋天,入夜后半室寒霜。锡兰把双脚缩在一起,只有脚趾尖碰到地面。捧着茶杯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窗外夜风作响。锡兰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水,寒意渗到了身体里,他放下茶杯。
      “这个时节,汀普拉也该熟了…好想喝。”
      锡兰摇摇头,摸索回床边,却只是披上了外衣,依旧赤着脚往屋外走去。他慢慢走出屋子,深深呼吸,然后回手关门,小心翼翼地摸进院子里。也许是刚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少年的手向前摸索着,每一步都很小心。
      “你没睡?”
      一惊,有人从背后揽住锡兰的腰,他反射行地扶住了那人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这触感是…
      “王爷?”
      朱棣看他站稳了,就放开了他,“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王爷不是也没睡?”锡兰转身“看着”朱棣,“老师说明日要启程为先皇奔丧,王爷应该早些休息。”
      “睡不着。”朱棣顿了一下,“你怎么没穿鞋?”
      “我…”锡兰正想着,突然觉得身子一空,他差点叫出声来,身上披着的外衣也滑了下去。
      “嘘!”朱棣的气息几乎就在耳边,“别吵。”
      锡兰皱起眉头,“王爷,放…”
      不等他说完,朱棣就放手了。锡兰原本站在冰冷的石头上,此时却坐在了分外柔软的衣物上,而且衣物还暖暖的。他伸手去摸…哎?这哪里是什么衣物,分明是——朱棣坐在了地上,让自己坐在了他腿上啊!偏偏朱棣的一只手臂还环在他腰上,他根本动不了。
      太不成体统了!
      “王爷,这…请让我下来…”锡兰的脸开始发烧。
      “哼,你们这些奴才,在南京呆久了,真是一身繁文缛节,好不自在。”
      “…”繁…繁文缛节,是这么用的么?锡兰咬着下唇。朱棣的头几乎枕上了他的背,若有若无的温暖气息喷在锡兰脖子上,痒痒的,他打了一个哆嗦。
      “冷了?也罢,再陪本藩坐一会儿。”朱棣把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锡兰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朱棣却以为他冷,不自觉的又收紧了手臂。夜半的院落中,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席地而坐。
      月光洒下,一片银白,落上朱棣墨色的发和锡兰碧色的眼。
      好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朱棣自嘲地笑了。他明明才认识这个异族少年不到一天,怎么在他面前如此松懈,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太子身边的近侍?呵,对了…也许正因为这样——这个锡兰,始终和自己那温雅得近乎道貌岸然的侄子很像。
      ‘四叔。’
      终你一生,怕是再不会用那个称呼唤我了。允炆。
      “…王爷,”锡兰轻声唤他,“你有心事?”
      “你又知道了?”朱棣依旧闭着眼睛靠在锡兰背上。
      “因为王爷的气息灼热急促,像是生气了。”锡兰的手冰冰凉凉的,覆在朱棣宽大的手背上,没有丝毫实感。
      “我只是想,你服侍太子十余年,他… 过得可好?”
      “太子他很好,为人子而至孝,为储君而至仁。”锡兰的眼睛里反射着月亮的光,“…他日,太子定能成一代明君,辟万古盛世。”
      朱棣无声地笑了,“若是如此,你又为何要背叛他?”
      一代明君?万古盛世?但你还是丢下了他,千里迢迢跑来了燕北,跑来了朝廷最为忌惮的燕王麾下。为什么呢?
      “… …”锡兰眼睛里的光辉渐渐暗淡下去。
      朱棣细长的指划过锡兰纤细的脖子,“来,说与本藩听听。”
      “…即便有恩于千万人,若是有负于锡兰,自然就是锡兰的仇人。”少年语毕,任由男人靠在自己背上闭目而憩,“哼,你身为太子近侍,熟知他的喜好脾性——他日太子成为皇帝,怎么能留你在外逍遥?”
      怀里的少年却温柔的笑了,“就算如此,在王爷麾下,皇帝能奈我何?”
      皇帝能奈我何?!
      “你——!”朱棣突然动怒了,五指瞬间陷入少年纤细的脖子,锡兰的骨节咔嚓一声响,“哼,道衍和尚当真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么多狗腿子说服本藩欺君夺权。你当你们这些奴才的贱命是能和本藩的子嗣家眷相提并论的吗?”
      “唔…”
      “你们这些亡命之徒生于太平盛世,只能去怨命运不公——本藩太祖之子,王室之后,就算手无万将,室无千金,也还不至败坏家业,与你们同流合污!”
      “王爷…”锡兰被掐得有些喘,“…咳,王爷误会了,锡兰不是老师派来刺探王爷的…”
      “愚蠢!”朱棣松了手,却在少年耳边狠狠道,“本藩劝你们还是老实些,不要开口闭口尽是大逆不道之辞,否则我管你师徒老小——一并抓了充军。”
      “王爷不信我?”怀中的人突然转过头来,碧绿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竟掠过一闪而逝的杀机。朱棣着实惊了一下——那双眸子,疏虞间就像夜里行走荒原的野狼,在扑食的刹那腾起潮湿而凶狠的光。
      “我的眼睛很漂亮么?”
      “什么?”
      “王爷觉得,我的眼睛很漂亮么?”
      碧玺般的眼睛闪了闪,杀机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浑浊与空洞。
      “这双眼睛是我的家乡留给我的…最后的宝物。可是,”锡兰苦笑了一下,“因为朱允炆,这双漂亮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朱棣微微皱起眉头,锡兰伸出手抚上男人棱角分明的脸。
      “也许王爷并不将太子视为敌人。王爷一定是觉得今日退让一步,他日便可海阔天空,相安无事。可太子要守护皇位,就必要铲除异己。”
      “王爷今日可退,明日可退。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届时,王爷又能退于何地,王爷又该如何立足?”
      关山四面绝,何处是归所?
      “也许某天从睡梦中惊醒时,王爷已是孑然一身,就像我一样… ”
      “我家族的名誉,我民族的地位,我行动的自由,我人格的尊严…都被夺走了。”
      “我已无路可退,也已无处可守…除了这条命。”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它轻易交出去。”
      “良禽尚知则木而栖。就算再给锡兰十次机会,一百次机会,我还是会离开皇都,投奔王爷。”
      “如今背水而立,锡兰唯有一战!”
      月华千里,仿若万马平川。霜白缟素,好似剑影刀光。
      少年眼中温存的笑容,竟比这满园霜寒还要冰冷。行走荒原的野兽褪下慵懒的伪装,尖锐的爪牙蓄势待发。朱棣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兴奋。
      “哈哈哈哈哈!”朱棣突然大笑,伸手扶起锡兰,“好,说得好!天不负我,天不负我!”
      ——终于找到了,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样一个人!不负我韬养的十载等待,不负我隐忍的壮志雄心!朱棣拔剑,刀光挥舞,刃锋急转,倐地一下长剑劈裂霜尘,直入石地。
      “锡兰,本王问你——你可愿与我并肩,同这天下一搏?”
      长剑伫此,立地为誓。
      锡兰笑了,刹那间霜华皆退,云开见月。
      “锡兰领命,自当倾尽己力为王爷效忠!”
      当两人在园中畅谈之时,叶影深处,池岸对侧,一个和尚佝偻着背静静走开。和尚嘴边扬起一丝笑容,无人可见,无踪可寻。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金色的江淮平原上涌起一股白色的波流——那是羽翼皇朝燕王进京奔丧的队伍。浩浩汤汤百余士兵,缟旗素马,披麻戴孝,在金色的麦浪中缓缓前行。
      也是一身孝服的方孝孺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斯文儒雅若他,还是不禁朝随行的四川教谕程济和侍从连连摇头,“唉,虽有高祖皇帝遗命在身,此去也怕是挡不住燕王殿下。”
      看到方孝孺停了下来,程济也在他身后勒马,“希直兄不必多想,新皇此时应已登基,就算燕王到了南京,入了宫城,也只能为客,他又待如何?”
      程济说得句句在理,方孝孺紧锁的眉却并未舒展,“事已至此,也只望燕王能铭守祖制了。驾!”
      两人策马向前,带着身后的侍从迎向朱棣的丧队。
      “呵呵,”不远处的道衍早就看到了二人,却也只是笑笑,继续半闭著眼睛养神。
      “法师在笑什么?”前方马上传来朱棣的声音。
      “我在想,此时应天南郊应该正在举行祭天大典。方孝孺在这个时候前来,想必身怀先帝遗诏。”
      “哼,那又待如何?”朱棣眉峰微扬,高傲得睥睨天下,“本藩南征北讨,数十年如一日。如今为父吊丧,谁敢阻我。驾!”
      朱棣驱马,身后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紧随而上,长子朱高炽却并未紧随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道衍和尚,却发现道衍也眯缝着眼睛朝着他笑。朱高炽微微摇头。
      次日的早朝,二十二岁的朱允炆刚刚坐上龙椅。冰冷而威严的明朝第一把交椅让他极不习惯。平时只有仰视这椅子的份儿,今天亲自坐上,才发现它竟是如此的没有实感。身为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诏大赦天下,可有些事,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皇上卖人情,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领。
      盘踞一方的神龙,拼劲一己之力,摒弃对所有人的信任与宠幸,夜以继日的游走于权谋城府,只为了坚守着这金玉的王座。看着立于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不禁想起父亲与祖父的教导,朱允炆暗暗叹息。
      庙堂之上,江湖之远,天下又在何方?
      大殿中的百官各怀心事,受到太祖托孤的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司卿黄子澄和魏国公徐辉祖虽表面不露风色,却最为心事重重。几人半刻前刚刚接到急报,燕王接到御旨却并没有回去,依旧我行我素,抗命前行。
      朱允炆开口道,“诸位爱卿可有各藩王的消息?”
      齐泰回道,“回陛下,各藩都已领受旨意而归,只是…”
      果然。个别兵强马壮的叔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就要硬着脖子,好像朝他示威一般。朱允炆示意齐泰继续往下说。
      齐泰刚要说话,黄子澄却抢先道,“皇上,燕王自恃镇北有功,居然抗命前行,可见其心怀不轨,望皇上明察。”
      四叔?
      果然是四叔。
      “心怀不轨?太常司卿未免言重了。”朱允炆道,“燕王毕竟是我的叔叔,还能有什么图谋呢?”
      他有什么图谋,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你正坐在上面。众臣看皇帝眉头紧锁,却又似乎不愿多言,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上却似乎分神了,目光不知盯着哪里。
      此时,梅殷向前一步,“皇上,微臣愿领兵十万迎拒于淮安,以探虚实,应防不测。”
      朱允炆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还请爱卿即日出发,多有劳累… 若诸卿无他要事,便散朝吧。”

      散朝后,只有黄子澄久久没有离去,最后还是决定单独去见皇上。齐泰见了,也只是哼了一声,大踏步走开。找到朱允炆的时候,少年只带着两个小太监在后花园中行走。黄子澄目送着那裹着龙袍的单薄背影,觉得有些心痛。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疾走两步,开口叫住朱允炆。
      “子澄,”朱允炆微笑,“连日来辛苦你了。”
      “为人臣子,自当为皇上分忧。”现在走近了,黄子澄能看见少年黑黑的眼圈,“皇上才是连日操劳,让微臣不忍。皇上…似乎有心事。”
      “…”朱允炆苦笑了一下,“什么都瞒不过你。其实,我的侍从不见了。”
      “侍从?”黄子澄想了想,“皇上是说那个蒙古族的…”
      “嗯。”
      “确实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他跟随皇上。微臣这就命人前去寻找。”
      “不必劳烦了。”朱允炆摇摇头,“黄先生公务繁忙,朕怎能让先生再去操劳这些琐事。他虽目盲,却对宫中甚为熟悉。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皇上说得是。”话虽如此,黄子澄却觉得心中有一丝不安,“可能是微臣多虑了。”
      “何出此言?”
      “微臣只是觉得,他既然服侍皇上十年,却在陛下登基的时候突然失踪,怕是…”黄子澄想了想,话锋一转,“…怕是不太吉利。”
      朱允炆却很聪明地听出了黄子澄的话外玄机,忙道,“黄先生多虑了。我想他只是…”
      “——报!”
      司礼监的承笔恩禄匆匆前来,打断两人的谈话,跪在皇上面前,递上一封奏折。
      “皇上,淮安传来了新报。望皇上过目。”
      “新报?”上一封关于燕王的奏折是前日的事,而此时梅殷应是还在准备才对。朱允炆赶忙把文书拿了过来,细细审阅。读着读着,朱允炆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文书还没有经过批点圈红,朱允炆把它交于一旁的太监,“速速抄送给内阁,不要耽误。”
      黄子澄道,“皇上,淮安可还安好?”
      “甚是安好。方先生已经说服了四叔,唯今燕王全军撤回,只遣三个儿子前来吊丧。”朱允炆笑笑,“朕说过的,四叔不会想把我怎么样的。”
      非但不举兵前来,还白送三个儿子过来做人质?饶是黄子澄也有些吃惊。莫非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燕王?还是燕王顾忌朝廷,怕此行有去无回,所以顺水推舟,故意为之?抑或是做戏…?三个儿子…这戏码未免太大。
      “先前是臣多虑了。”黄子澄道,“对了,关于陛下的侍从…臣愿派人在宫中搜寻,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提起此事,朱允炆脸上又平添了一抹愁思,“那就谢谢黄先生了。”
      “是。微臣告辞。”黄子澄行礼离开。朱允炆也挥手遣走了身边的太监们,独自一人坐在园中。刚刚舒展开的眉毛又聚拢了起来。其实方才看到淮安来报的时候,自己先是安心,之后却又有些失落。
      空对着满园花叶,朱允炆喃喃自语。
      “四叔你…过得可好?”
      “四叔不是说下回来时,要带侄儿去边境看雪的么…可自从父亲过世,侄儿就再没见过你了。”
      “祖父晚年,几乎不给藩王任何进京的机会。如今他辞世升仙,依旧不允许藩王前来尽孝。祖父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祖父尚且忌惮叔叔们,何况侄儿…”
      “但若是…若是侄儿说想你了,你信不信?”
      朱允炆自嘲地笑了。
      “其实朕心中明白,四叔你很气朕,很怨朕。其他叔叔也是一样。身为皇族,伴君如虎,你们也是处处如履薄冰。朕都知道。”
      “可是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身为太子,却连自己的侍从都保护不了。身为皇帝,却连自己的叔叔都不能相认。”
      “朕,又何尝不是孤家寡人…”
      八月艳阳,朱允炆却觉得无比寒冷。他习惯性地抱起双臂。如果是往常,那个总是伴他左右的侍从会从身后为他披上披风,道一声,天凉,太子请回屋吧。
      “…锡兰,你在哪里,为什么要离朕而去?”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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