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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速之客 ...

  •   大雨滂沱而至,细密的水打在少年脸上,他睁不开眼。咸腥灼热的红色一汩一汩从他身体中流走,少年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他静静地躺在滂沱的大雨中,试图回忆起初次相见时那人的面容,却连对方的样貌都记不清。
      我想…最后再摸一摸你的脸。
      锡兰此去一别,勿念。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正值北方麦收时节,烈日炎炎,酷暑难当,田垄间一片橙黄。可镇守北平的羽翼皇朝燕王的行宫里却是绫白缟素,一派肃杀。朱元璋的四子燕王朱棣正要从北平出发,赶往京城为父皇吊丧。
      虽是藩王,朱棣麾下却只有家仆八百余人,就连奔丧准备都嫌人手不够。看着这几百家仆行色匆匆地在行宫中忙碌,四王爷有些哭笑不得。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他手下的第一谋士道衍法师还带着一个小孩儿前来拜谒。
      “殿下…”
      朱棣不疾不徐地打断他,“法师这几日来去无踪,面有疲色,莫非是连日操办本藩交代之事,如此受累?”
      这一席话可真是折杀了道衍,他马上低头一拜,“殿下赎罪。殿下交代之事,老衲已着手操办,万万不敢怠慢。老衲今日之来,是给殿下献上一个人…”
      话到一半,道衍却不再继续。他一向聪明,故意迈官司吊着朱棣的胃口。只是他若抬起头来,便可知晓此时此举是多么地不明智。见对方许久没有回应,道衍微微抬起眼帘,迎接他的是一双刃锋般凛冽的眸子。
      “好个道衍,本藩交代之事你怠慢若此,倒是自己很有主意。”朱棣略微一顿,然后缓缓启口,“你真当天下再无奈何你之人么?”
      此话一出,道衍慌忙俯身下跪。他身边的少年反应不及,也踉跄着跪了下去。
      “…”少年踉跄的瞬间,朱棣微微一怔。难道是他看走了眼?还是道衍牵着的少年真有一双绿色的眼瞳?朱棣愣神儿的一瞬,少年猛地低下头,还顺势扯了扯头上的斗篷,把整张脸孔遮蔽起来,似乎直视朱棣会被四王爷的目光灼伤。
      我这么可怕吗?朱棣暗忖。
      道衍不说话了。他牵着的少年也不说话。这一老一小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那任凭发落的模样看得朱棣颇有些无奈。
      “道衍法师当真至忠至孝,先王驾崩,你要带着孙子随本藩奔丧吗?”
      听到这种戏谑之词,道衍和尚不怒反笑,抬首道,“四王爷,此人虽不是老衲的孙子,却可颠覆王爷的未来。”
      “哈哈哈,”朱棣踱步走到道衍面前,微微倾身请对方起来,“法师又在说笑,不管你这回是送白帽子也好红帽子也罢,本藩一概不纳。 ”
      任凭道衍讲出个花儿来,朱棣也不搭理他。这个和尚成日打的算盘无非是怂恿自己谋反篡位,夺取天下。你道衍孑然一身,自然可以整日把谋反挂在嘴边。你只有脑袋一个,没了也罢。我可有万贯家产,世代名利,若是陪你造反,岂非自掘坟墓?
      “你也起来吧。”朱棣对一旁的少年道。少年闻言马上站起身来,头却还是埋得低低的。
      “为什么不抬头?”朱棣笑了,“你怕我吗?”
      小小的身躯瑟缩了一下。朱棣皱起眉头,“是个哑巴?”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少年细长的脖子瞬间扬起,一双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直直地向上瞪视着,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情。那双来自异域的眼睛,刺破空气,摄人心魂。然而他的目光游离在四王爷面孔附近,并没有与对方的双眸相遇。朱棣微微蹇眉… 这孩子是瞎子?
      “王爷,”少年的目光没有焦点,却还是直直对准了朱棣的面孔。似乎是忘记本来的台词,他尴尬地顿了顿,然后重新操起清澈的嗓音,“王爷,我是太子的近侍,前来…投奔王爷。”
      他说什么?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子,朱允炆?
      说完这句话,少年再度低下头去.朱棣莫名其妙地看着少年,然后又转头看着眯起眼睛一言不发的道衍。许久,他微微一笑,“有意思...”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策动靖难之役。四年,大军破京,弑君夺位,封新主,改年号。永乐盛世,自此开创。
      永乐元年七月廿日,大雨。
      从天而降的水碎落在少年脸上,凝固在碧绿色的眼睛里,化作美玉,渐渐远去。

      “…跑到哪儿去了?来人!”
      啧,那个道衍,每次都搞来一堆麻烦。放任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王府里乱跑,顺走点儿金银倒在其次,万一丢了什么公文秘案…想到这儿,四王爷微微一怔。对了,他是个瞎子…这倒是方便了自己。
      “父王,怎么了?”朱高煦闻声前来。
      “煦儿,你来得正好。”朱棣道,“带几个人,去给我找一个绿眼睛的小孩儿,把他看住了。”
      “小孩儿?”朱高煦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什么小孩儿?”
      “尽管去找。对了,明日奔丧的车马准备得如何?”
      “已经备好,父王可随我前去一阅。”
      “不必,你和高炽办事向来稳妥得很。”朱棣说罢转身离开。在接到刚才秘传的消息后,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次子朱高煦目送着父亲离开,微微眯起眼睛,“啧,我和高炽…”
      到底为什么心情如此烦躁。朱棣在挂满白幛的长廊中踽踽独行,手中捏着刚刚收到探子的密报。宫中风传说在南京,太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准备登基继位,朝廷派了翰林侍读方孝儒传旨在途,令各藩王谨守防地,切勿到京奔丧。
      父亲已故,儿子却被勒令不得前去尽孝。身为皇族,竟是这般身不由己。
      果然啊,我的好侄子允炆…如此防范着你的好叔叔们。若是让你长命百岁地守住这金汤城池,怕是终有一天,叔叔们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想到这里,男人刃锋般的眼底腾起一闪即逝的杀气。
      “好侄儿,让你守住这城池今日,我…”突然不远处翻飞的白幛逆风而动,四王爷的心瞬间收紧。
      “——谁?!”
      一双碧绿色的眼睛从幛子后面探出来,“是…王爷么?”
      “你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我迷路了。”少年从帷帐后走了出来,空洞洞的绿色瞳孔望着他的方向,“王爷,你有心事?”
      “哼,是了。”朱棣微微勾起嘴角,“你洞悉了本藩的心事?”
      那么你也该死了。他没有说出后半句。
      “…”少年愣愣地盯着前方,半晌,他摇摇头,“没有。”
      有意思。朱棣突然起了兴趣,他走到少年身边。身高只及自己肩膀的孩子把头偏向自己的方向,似乎寻觅着他的气息。少年的面孔不似中原之人,却有典型西域蛮族的特征,让朱棣忍不住细细观察起来——面孔脸颊削瘦,眼眶深陷,一双碧绿的眼睛嵌入进去。深棕色的头发打着卷儿服帖在单薄的面孔上,乍看上去像是在缺少食物与水源的沙漠中生长的幼小野兽,昼伏夜出,用除了视觉以外的感官在苍莽的黑夜中探索。
      朱棣常年镇守北方,四处征讨,见过很多异族。面前的这张面孔并不独特,唯独那一双绿色的眼睛,当真稀世罕见,摄人心魄。
      “你是胡人?”
      “回王爷,我是蒙古人,自西察合台汗国。”
      …这小孩儿竟是秃黑鲁帖木儿的子民?朱棣弯下身来,与少年齐眉相视,“本藩从不知蛮荒之地铁骑之后竟也能生出这样的眼睛。”他伸手向前,指尖几乎触碰少年的眼睫,对方下意识地一躲。
      朱棣眉峰微扬,“你看得见?”
      少年轻轻摇头,“因为王爷遮住了光。”
      “哼,”朱棣突然没了兴致,便直起身。宽大的袍子刮过少年脸侧,带起一阵轻风,少年好像哆嗦了一下。朱棣心中越发地厌恶起对方——生性怯懦而又自作聪明…像极了他那不谙世事的小外甥朱允炆。
      “你速速回去道衍身边,最好别再让本藩撞见。”他转身要走,少年却在背后叫住他。
      “王爷,我迷路了。”
      哦。朱棣回过头,对了…他一开始便说自己迷路了。可能是见朱棣久久不语,少年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未料正好踩到朱棣长长的衣摆,叱啦一滑——
      少年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却并没有捉住朱棣伸出的手。麻烦死了…朱棣拽住对方的手腕儿,轻轻一拎把他拉了起来。
      “跟我走,”朱棣道,“注意脚下。”
      “…是。”少年点头,一语不发地跟在朱棣身后。
      本来燕王的行宫就不大,现在里里外外又都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翌日出行的丧队,没走几步前面就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父王?”正巧朱高煦带着两个下人往这边走,看着自己父亲拉着一个未及弱冠的陌生少年,偏偏少年还张着一张过分异域的面孔。朱高煦脸山流露出一丝不解。他不开口询问却也不让路,就领着两个下人挡在路中间。本就狭小的长廊被这么一堵,朱棣根本走不过去。按说朱高煦的这种行为极其不礼貌,长辈为大,儿子怎么能拦老爹的路?可这位爷就是倔脾气,朱棣也十分了解,只好叹气道,“见到道衍了么?不知他从哪儿捡的孩子就丢给我了。”
      “呵,道衍法师真是奇招不断…”朱高煦笑了笑,却还是没有让开路。他身后的下人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朱高煦略一思忖道,“我片刻前看到道衍法师在西苑,不如我把这位…这位小公子带过去?”
      那正好。朱棣刚要说话,却觉得手心微微一紧,少年明显往他身边靠了靠,差点再次踩到他的衣摆。余光里少年碧绿色的无机瞳孔正望着自己。
      这小孩儿不怕我了么?
      “…父王意下如何?”朱高煦还是笑著,眼睛微微眯起,活像一只正在寻求老虎意见的狐狸。
      “不必,你去忙吧,不要误了出殡的时辰。”朱棣道,“正好我有事要找法师商量。”言下之意就是老爹这回要亲力亲为。朱高煦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他从容地让开路,俯首道了一声,“父王慢走。”
      朱棣找来的时候,那个神出鬼没的和尚正在西苑的亭子里赏花。朱棣心道,也只有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赏花吧。道衍知道是四王爷前来,回身行了礼,笑看着朱棣和他牵着的少年。
      “姚老师 。”少年道,微微勾起嘴角,笑了。朱棣一愣。
      “殿下也有心情来陪老朽赏花?”道衍心情很好。
      谁来陪你赏花。朱棣眯了眯眼,把手中的小孩儿向前一拎,“这小孩儿你看好了,净给本藩添乱。”
      “小孩儿?”道衍眉毛一弯,“殿下,锡兰只比太子小一岁,哪是什么小孩儿?殿下真是爱说笑。”
      嗯?
      比朱允炆小一岁?
      “…锡兰?你多大了?”
      “虚岁二十一。”
      朱棣挑了挑眉毛。骁勇善战铁骑纵横的蒙古后裔…弱冠之年居然纤细若此,个子才到我的肩膀?骗谁呢!朱棣大笑。
      “哈哈哈,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师近来为何频频口误,莫不是耍本藩开心?”
      “老衲岂敢!”道彦又作了一揖,“锡兰今年确实二十有余。十年前他入宫服侍太子时已满十一。难道王爷没在宫中见过他吗?”
      “诳言妄语,”朱棣不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个蛮裔野种怎么可能服侍太子左右?”
      “…”道衍无奈地叹一口气,也不知是自己老糊涂了还是这位四王爷记性不佳,“王爷,洪武二十一年,西察合台汗国首领帖木耳向我大明朝贡良马千匹,另有奇珍,宝石百件,先皇甚爱…这些王爷都忘了?当时接待朝贡使者的不正是已故的太子之父朱标么?”
      朱棣哼了一声,“本藩常年居守燕京,哪会知晓这些朝中琐事。”
      道衍接着道,“那想必陛下也不知道…当时洪武帝曾经赏赐朱标父子些许贡品吧”
      “那又如何”朱棣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这个少年锡兰,据说当时双目完好,堪比凡间最美的碧玺,故名‘锡兰’ 。他是蒙古铁骑征服小国僧伽罗之时掠走的祭祀之子,因为眼睛独一无二,所以和若干宝石一并送去朝贡,之后才被先帝赏赐给太子朱允炆。入宫十年,他一直服侍在太子左右。”
      语毕,道衍看着朱棣。朱棣只觉得手里纂着的什么东西在动。他偏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眸,那眼眸中带着温存的笑容,“…王爷,我手麻了。”
      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在纤细的面庞和瘦弱的骨架勾勒下,难辨雌雄。
      …在太子身边服侍?服侍?
      “你是太监?”朱棣放开了锡兰。若非太监,怎么可能长年在太子身边服侍?若非太监,一个荒蛮之裔怎么可能生得如此纤细窈窕,雌雄末辨?
      “让王爷见笑了。”锡兰依旧笑著,风情云淡。朱棣觉得背脊微微发凉——太监朱棣见过很多,但被一语道破真身,直戳痛处却还能闲然若此的寥寥无几。背井离乡,难归故土,寄人篱下,身负残疾,毫无尊严。然而面前的少年,眼中温存的笑容却如一汪润玉,出泥不染,似是孩童的未谙世事,却又像历经沧桑变幻…此人若非疯癫,便真是出于世外。
      也许…他对自己真的有用也说不定。
      “好,很好。”
      朱棣伸手勾起锡兰的下巴,这回少年没有拒绝他,“锡兰,本藩喜欢你,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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