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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降灵,青瓷,李鳞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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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浅艸沿着什刹海的河堤一路走来。明明几条街口之前还是一派繁华喧闹的现代都市,然而穿过几道七拐八拐的细长胡同,却一点人声都听不到了。胡同两侧的围墙隔绝了大半光阴,越往前走就越发幽深,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淡淡的薰香,那香味儿的源头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直到出了胡同口,我才发现我们面前坐落着一片庞大的四合院群。目之所及尽是连绵的蜡白色围墙,这些围墙向外延伸几里地,再从胡同口转折出去,青灰色的瓦片儿和外街干枯的柳条融为一体,风一吹就簌簌地响。
“浅艸…你说来找的朋友…不会是住在这里吧?”我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片皇宫大院般的建筑群。
他朝最近的一座院落扬了扬下巴,“这是他家。”
我顿时大汗——好家伙,浅艸的这位朋友,难道是前清朝的亲王贝勒?
离我们最近的是一座上了年纪的四合院。整座院落沐浴在冬日微薄的阳光里,暗红色的大门紧闭着,朱漆在长年风雨的洗礼中早已失去了光泽,沧桑而沉重,仿佛好几个世纪不曾开启。风一吹门脚就扬起一片灰尘和落叶,门口的石头狮子也在雨水和风沙的洗礼下看不清面貌。偶尔有乌鸦飞过,停留在墙头呱呱的叫一两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这座院落静静地沉睡着,脱离凡尘,遗世独立。如此冷清而萧索的地方,像是前朝没落贵族的遗址,实在看不出住着活人的样子。浅艸全然不理会这些清冷的景象,大步流行地朝门口走去,毫不客气地穿墙而入,我也只得快走两步跟上。
明明只比浅艸晚了两秒中进来,我却发现自己跟丢了。院子里面也是大得空旷,一派萧索,可目之所及却看不到浅艸的影子,何止如此,简直连个鬼影都看不到。院落长年无人打理,庭中的盆栽都枯萎了,有蜘蛛从枯萎的植物中扯出一张网,一直连接到远处影壁的顶端。细细密密的蛛丝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风一吹就微微地起伏。这么死气沉沉的地方,却并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相反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薰香,似乎这院子一直在沉睡中等待着迎接主人的归来。
唰…唰…
一阵响动从里院传来,像是扫把扫在地上的声音。我叫了一声“浅艸?” 仿佛回应我似的,那声音停止了,但也就停了一下子,然后又响起来。
唰…唰…
不是浅艸?这么说,果然这院子还是有住人的么?我于是朝着声音的方向往里院走。
“呱!”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我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只乌鸦掠过天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只乌鸦好像看了我一眼。错觉,一定是错觉。我继续往里院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该怎么和院落的主人打听浅艸的下落。跨过里院的门槛,我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是鬼。对方根本就看不到我,我上哪儿问话去?再说,若是对方真能看到我,不把他吓个半死才怪。虽然头脑这么想着,但身体已经先一步迈过了门槛,眼睛也马上锁定了声源的方向。里院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儿背对着我站着,正在努力地清扫地上的枯叶。
唰…唰…
小女孩儿的头发又黑又长,几乎快垂到地面。长发随着她小小的身子和卖力的动作摇摆。
“好可爱…”我失笑。然而在我出声的一瞬间,女孩的动作停止了。
我微微一愣,难道她听得到我的声音?那小小的身体转了过来,黑色的长发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长长的弧。当我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不禁抬手捂住嘴巴。
好…好漂亮的孩子,简直像个瓷娃娃!女孩儿皮肤很白,眼睛黑黑大大的,嘴唇鲜红,映衬着她身上那件红色的绣花小袄。黑色的长发随风微微扬起,像在她背后添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我心里微微有些寒…漂亮是漂亮,但怎么给人一种鬼娃娃花子的感觉。
“我是…浅艸的朋友。我跟着他走进来,却找不到他了。冒昧打扰了。”
完全没想过她会突然转过头来,之前想好的客套话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瓷娃娃站在角落里看着我,然后一瞬间她的表情扭曲起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的眼神瞪着我。那眼神完全不像是对待不速之客的拒绝,反倒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还以为她在看我附近的什么东西。我这么一动,女孩子突然举起扫把使劲儿地往前一挥。哎?我被她激烈的动作吓到,往后退了一步。她抬起小手,食指笔直地指向我,恍惚间我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里看过,心中立刻大叫不好,反射行地往地面上扑,我扑倒的那一瞬间,一股灼热的气流擦着我的头发扫了出去,我隐约能闻到头发被烧焦的味道。刚刚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是那小姑娘弄的?
“你等一下…”我抬头想叫住她,可她丝毫没有理我的意思,手指直直移向趴在地面上的我。完了!我正想着,她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一转身跑进了偏房。等她黑色的发梢彻底消失在门口,我赶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躲到院子隐蔽的角落里,免得她回来再看到我。狼狈地躲在墙后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感叹着自己真是霉运缠身祸不单行,撞鬼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人都这么和我过不去…要不…要不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我这么想着,最后悄悄地向院子里瞄了一眼,没想到那女孩儿竟然已经出来了,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很明显是在找我。我心中立刻连连打鼓:实在不想出去,要不要干脆穿墙离开这里…我正想着,女孩儿突然转过头来,刚好和我视线相遇,我使劲儿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完蛋,被抓到了。出乎我的预料,女孩儿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相反地,她只是远远地站着,然后朝我招了招手。
这小孩儿什么意思…不会是想让我出去想再给我一个痛快的吧?我纠结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碰碰运气,于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她突然弯腰,我立刻摆出一副准备往地上扑的姿势,但她只是弯腰把掉在递上的扫帚拾了起起来。虚惊一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样子太过滑稽,小女孩儿居然笑了,两片红唇咧开,亮出一排细细尖尖的牙齿。那牙齿过于细碎,又白又尖,像锯子一样闪闪亮亮。我不禁为自己的比喻打了个哆嗦。她又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着她走,我于是满心忐忑地跟了上去。
偏房里的光线很微弱,透过老旧的格子窗户,穿过细碎的浮尘,最后在地上投射出一楞一楞的惨淡剪影。一进门,浓重的薰香就扑面而来,微微有些呛人。我难受地揉了揉鼻子,继续跟在女孩儿身后,小心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以免踩到她长长的头发。偏房的地用棕红色的水泥砌成,红木家具安静地躺在四周,陈旧的木头模糊地反射着光照,虽然古老,家具上却没有一丝灰尘。相反的,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细小颗粒,仔细去看原来是薰香燃烧过后留下的尘埃,在手心轻轻一碾就留下一抹淡淡的黑。
“你来了。”
我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灰尘上,闻声抬头,和一双琥珀猫眼儿不期而遇,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差点以为对面看着我的是个陌生人,但那张毫无表情的标致的脸又分明来自他的主人浅艸。他斜倚在里屋中铺了绸缎的炕桌上,眼神像吸了毒一样迷离,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镇定的面瘫,明明面无表情,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泛出某种张扬,张扬得有些暴戾。我突然对面前的人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排斥感,紧张地想把注意力移到什么别的东西上,余光刚好扫到他的手上一杆细长的东西,烟斗?我怎么不知道浅艸抽烟的?忽然浅艸回过头去叫了声“从龙!”我这才注意到里室还有一间屋子。刚才注意力全放在怪异的浅艸身上,完全没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有层帘子,帘子后面还有房间。看结构,后面似乎是主人的卧房,中间被一道圆形拱门隔开,拱门前挂着象牙色的半透明帘帐,透过帐子,隐约能看到里室的床角。里屋窸窸窣窣了一阵,然后有个人影从帐子的另一边走了过来。半透明的象牙帘帐缀着金丝,让人不禁好奇什么样的主人把卧房布置得如此古朴而雍容。那帘子被细长的手指撩开了,接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
很…普通…的一个男人。怎么说呢?也许是一天之内见到太多美人儿的缘故,相比之下,这个男人显得那么普通,东方人的脸,面孔朴素温和,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双墨黑的瞳孔中心嵌着一圈冰蓝,一眼望去,就像嵌在夜空中的一弯皎月。男人的右眼角下面有一颗泪痔,给原本温和的面孔平添了些许柔美的韵味。
“祁云。”浅艸手上的烟斗朝我的方向轻轻一点,算是介绍。陌生男人朝我温和地笑了,“李鳞弘。”
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眼中那圈冰蓝色微微一亮,刹那间霸气四溢,如蛟龙出水,神采飞扬。
我迷迷糊糊地介绍完自己之后,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我们四个人正坐在餐桌前,准备吃晚餐。是的,我们四个,浅艸,瓷娃娃,李鳞弘,我。和这几个气场极强的人坐在一起,我很有压力。晚饭清淡,四菜一汤,都是素食。意识到自己坐上餐桌的那一刻我微微有些疑惑——因为鬼是不用吃东西的。但又实在不好意思发问,只好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浅艸,他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吃我就吃。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从没见过浅艸睡觉的样子,也没见过他吃东西的样子。事实上,浅艸的确在吃东西,还吃得很香,吃得很若无其事,就像个活人那样…自从来了人间,浅艸他…就好像个活人一样呢,我看得有些呆了。李鳞弘的目光移了过来,我马上紧张地捧起碗,打算扒几口饭糊弄过去。可是他率先开口叫了我的名字,“祁云?”
我应了一声,抬头看着他。“卉木祁祁,从云而栖。好名字。”李鳞弘这么说。刚取了名字就被陌生人这样夸,我脸上一阵发烧。李鳞弘笑了,冰蓝色的眼睛像是湖水荡漾开来,摄人心神。那双眼睛让我有种被吸进去的错觉,以至于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时,我都没有察觉,直到手中的筷子应声落地,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了,微微一怔,想俯身去捡筷子,却怎么都无法将目光从他冰蓝色的眼睛中移开。
“不用担心。”李鳞弘的手抓着我的,他的手很温柔,声音很温柔,眼神很温柔——那温柔之中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此强烈,强烈到我连眼皮都动不了,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只能怔怔地盯着他。我不知到他说不用担心什么,我只知道那汪冰蓝的湖水正溢满我的身体,我整个人被吸了进去,快要溺死在里面了…
“祁云,让我好好看看你…”
满眼的冰蓝,强烈的压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头晕脑胀,无法呼吸。
“放手!”
突兀的一声,漫天的冰蓝破碎了,我猛地抽出手来,靠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
“你做什么,从龙?”浅艸的声音从桌子对面传来。他的声音很严肃,我能感到他的视线定在我身上,但是我不想抬头。
“没什么,”李鳞弘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此刻听来却无比的冷,“我开个玩笑罢了。”
吃过了饭,浅艸说要和李鳞弘谈事。被唤作青瓷的那个瓷娃娃于是起身,收拾起碗筷离开桌子,我很开心终于有机会离开这令人痛苦的桌子,于是象征性地拿了两个碗准备走人。
“你回来。” 浅艸叫住我。我转头疑惑地看着他,心想你们不是要谈事么?
“失乐教。” 浅艸只说了三个字,我于是悻悻地转身回桌乖乖坐下。
“你太严厉了,浅艸。”李鳞弘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我。我赶忙避开那抹冰蓝,心想再严厉也比你这种不分三七二十一公然在餐桌上拍花子的人贩子强吧。
浅艸简明扼要地把失乐教的情况和李鳞弘说了一遍,中间又问我做了补充,最后他要李鳞弘找到昨天我看见的那具尸体的灵魂,说是有话要问他。
“找人不是你的专长么?”李鳞弘道。
“来不及了,”浅艸说,“天亮之前必须找到。”
“天亮之前…”李鳞弘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的黑暗,“后天就是感恩节了吧。”
浅艸点点头,“我要在那之前除掉他。”
“除掉?”李鳞弘收回目光,喃喃道“死亡…只是开始。”
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今天是11月21号,感恩节确实就在两天之后。可是,这和失乐教有什么关系么?浅艸的话更让人莫名其妙,他要在什么之前把谁除掉?还有什么死亡是开始之类的?我正糊涂着,瓷娃娃回来了。他端来了茶,紫砂的茶壶和茶碗,清香的味道像是乌龙。青瓷果然人如其名,为我们斟茶时,安静地样子让人联想到江户时代的工匠们为日本皇室供奉的瓷偶,然而她看向我的眼神还是冰冷的,让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惹到她了。茶香很快氤氲开来,蒸腾的白色雾气在室内缭绕,又被夜风吹散。我忽然察觉到现在是隆冬腊月,然而李鳞弘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的对襟丝衣,光着脚,看他那样子似乎全然不觉得冷。这家伙果然不是常人,或者干脆…不是人。我盯着李鳞弘的侧脸失神儿,有人轻咳了一声,我马上转过头来,正好撞见浅艸冷冷的眼睛。我顿时觉得自己真蠢,不久前还被李鳞弘拖进幻觉,现在居然不长记性又去主动看他,也难怪浅艸怒我不争。
青瓷斟好了茶准备离开,浅艸却伸手拦住了他。
“青瓷,帮我跟从龙求求情。”
浅艸这么说,我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他他他…他说什么?那个心高气傲孤芳自赏的天下第一自恋面瘫刚才说什么?帮我…求,求,情?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在白日做梦。
“青瓷?”浅艸又问了一声,要么是我的幻觉,要么就是他的语气里真的透出了请求的意味。青瓷没有答他,只是回过头去看着李鳞弘。少女黑黑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会说话…对了,我从没听过青瓷说话呢。呃,莫非这孩子会传音入密,现在正用脑电波和李鳞弘交流?他们俩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青瓷笑了,那是一种胜利的笑容。她轻巧地一甩长发,避开浅艸的胳膊离开了。
李鳞弘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道,“为什么不亲自求我?”我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说这句话的对象应该是浅艸。心中不禁干笑了两声:要浅艸亲自求你,我看你还是要他直接去死好了。不过李鳞弘显然不这么觉得,因为接下来他说“帮你可以,不过我要一样东西。”
浅艸似乎预料到这个回答,平静地问道,“你要什么?”
“你不必知道,只要答应就可以了。”李鳞弘说得很直接。
我在心底继续干笑。李先生这不是强买强卖强人所难的强盗行径吗?这种无耻行经一向只有浅艸给强迫给别人(比如我)的份儿,哪有别人能这么对待他的时候?果然,浅艸眯起眼睛,看样子是生气了。也许是注意到我在看他,琥珀猫眼儿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又回到李鳞弘的方向。以我对浅艸的了解,甚至开始有点儿担心他会揍姓李的一拳。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进一步意识到,所谓以我对浅艸的了解,那就是——完全不了解。
“我答应你。”
是的,他答应了,而且答应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语气毫无起伏地镇定,连表情都是十年如一日的面瘫。李鳞弘笑了,冰蓝色的眼睛温柔地眯起来,那笑容如同春风拂面,却杀人于无形。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就开始吧。”李鳞弘突然转向我,我反射性地偏过头。
“祁云?”他叫了我一声。
“什么事?”我回他,却依旧偏着脑袋避免和他对视。突然一只手掂起我的下巴,硬生生地把我的头掰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无理动作让我无法反应,下意识地想要向浅艸求助,下巴上生硬的力道却让我开不了口。
“看着我的眼睛。”李鳞弘命令道。
刹那之间,冰蓝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