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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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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郡位于大汉西北边陲,最早为秦所置,乃右据西羌,左护咸阳之要郡,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又因其为往来西域必经之地,与外族多贸易,虽不时受匈奴相扰之苦却也极为繁荣。
陇西市肆。
“……看小子你也是个识货之人,这样八百钱,,不可再少了。”
昀初心中不舍,道:“多谢老丈,但我身上只有五百钱。”
周围亦有看中但晚来一步之人,看此情景,喊道:“既然这小哥无钱,老丈不如买与我等。”
昀初看了木笼一眼,转身往人群外走,却见一身玄色深衣分外熟悉。昀初踟蹰片刻,快步走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将军能借我点钱吗?”
霍去病看着她局促的神色,嘴角微勾,取出一只锦袋,“够吗?”
“够了,够了。谢将军。”昀初接过沉沉的钱袋,笑得眉眼弯弯。
昀初自老者的牛车上小心地搬下木笼子,轻轻置于地上。她蹲在地上,小心端详着笼中的鹰。
木笼中的苍鹰警惕地昂着头,灰黑色的羽毛从头部而下,下部又变为白羽,中间杂有灰黑色斑点。为了防止鹰受到惊吓难以驯服,捕鹰人将它的眼皮缝上,掩去了锐利的双目。
“你打算熬鹰?”霍去病站在昀初身后,俯身看着笼中的苍鹰。
昀初摇头,“我以前看过猎户熬鹰。先给鹰大量喂食,等它长出虚膘后停止喂食,还要洗胃,就是拉膘。然后把鹰放在粗绳上,不断敲打绳子,不让它休息,让它疲倦到极点而屈服。熬鹰,熬鹰,其实就是磨掉鹰刚猛的性情。”昀初转头看着霍去病,“这鹰,我是打算放掉的。”
霍去病一哂,不以为然道:“它是你的东西,自然是你说了算。打算去哪放鹰?”
昀初闻言含笑道:“去南山。”
昀初带上牛皮手套,放打开木笼子,一手牢牢抓住足可穿革的利爪,一手制住苍鹰的头部。霍去病执匕首,对着眼部轻轻几划。一双利眸猛地睁开,瞳孔刹那间散发出一种野性冷厉的光芒,让人心神一震。
“小心!”
那喙极锋利,尽管霍去病极快地抽手,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好利的喙!”霍去病看了一眼伤口,放下手,道:“无妨。放鹰吧。”
走到高坡边上,昀初伸开右臂,同时缓缓松开手指的钳制,猛地一抬手臂。
一声清啸直达云霄。苍鹰腾云而起,展翅翱翔,怒海啸腾之气澎湃而出,刹那间风云变幻、云卷云舒。
昀初注视着苍鹰消失于辽远的天际,眼眸漆黑灵动,流光霞照。蓝天绿地,春光明媚,和煦的春风吹得她鬓角飞乱,青色的衣袂翻飞。她回头笑道:“这才是真正的雄鹰!猎鹰早失去了搏击长空、睥睨天下的心性,有其形而无其势,不过一游猎的玩物罢了。”
霍去病负手而立,颔首道:“翱于九天,俯瞰万物,方是它与生俱来的本性,安可束于笼中?”
二人伫立此间,心中震撼激荡。
方进城,瓢泼大雨骤然而至。不到片刻,衣衫半湿,雨水自发梢、衣摆一滴一滴往下淌。二人狼狈地进酒肆避雨。
“这雨可真大!靴子都可养鱼了。”昀初甩了甩脚,绞着衣袖。几缕发丝因方才的奔跑散落出来,粘在颊边。一滴水珠自额角缓缓流下,蜿蜒过眉尾、眼角,划过白净的脸颊,自尖尖下颚滑落下。
霍去病侧首看向窗外。雨声淅沥,打湿朵朵槐花,衬得花瓣娇嫩柔美。
“将军,我出去一下。”
霍去病颔首。
昀初借了酒肆中的伞,立时冲入雨帘。片刻,她湿漉漉地跑回来,手中多了一把草。
霍去病盯着昀初手中的杂草,眉头微蹙,“白茅?”
“白茅花,能消瘀止痛,止血疗伤。我看外面长着几株,正好拔来一用。”
霍去病看了眼手上的抓痕,“不必如此麻烦,回去抹药就是。”
“这雨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万一到时伤口发炎化脓可麻烦了。不如先用这草药,等回营以后再换过。将军不必担心这白茅花的功效,上次军中缺药,卑职帮着张军医采过,绝不会弄错的。”
在昀初明亮诚恳的目光注视下,霍去病微一颔首,算是同意。
没有杵臼,昀初向小厮讨了只碗,用手揉碎、捣烂。霍去病看着她两手捣鼓,绿绿的汁液滴答滴答往下流,再看碗里那辨不出样子的一坨,别开脸,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好了,请将军把手伸出来。”
霍去病蹙了下眉,伸出手。伤口上的血痕已干,只是周围微微肿起。昀初先用酒洗了一下伤口,再将草药小心的抹上。
“看来这一仗你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卑职从中受益匪浅。大到侦查刺探,潜伏奔袭,小到安营扎寨、采集食物,处处皆是学问。与那些老兵一比,卑职实在是浅薄的很。”
“这战场本是锻炼人的地方,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人,无论经验,还是应变能力,自是比你等新兵强。你方上战场,好好学着便是,无需妄自菲薄。你不是懂得预测天气变化之法吗?”
昀初惊讶道:“将军怎么知道的?”乌孙亦是游牧之地,故其人大多懂得预测天气,昀初在那生活了三年,亦学会此法。而这于行军倒是极为重要。
霍去病嘴角一勾,不置可否。这军中的事,只要他想知道,又有什么能瞒得住他的?
“将军……我恐怕要迟些才能还你钱。”
“哦?”霍去病眉头微挑。
倒不在乎这区区几百钱,不计平时的俸禄和赏赐,冠军侯名下已有食邑三千六百户,让他奇怪的是,此次的犒赏颇丰,三四日才过,陈彦怎会拿不出几百钱?
小厮将烫好的酒拿来,昀初捧着酒碗,眼帘低垂,道:“虽有朝廷抚恤,然世事难料,世忠家中父母幼子总是艰难,吾等袍泽一场,当尽心照拂,故凑了一份钱送去。”
霍去病垂目,眸底墨色氤氲,深浓难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七千人换斩敌八千九百,骄傲如霍去病,并不认为是一种胜利,相反是一种失败。军人死战迎敌,乃是本分,但需知,他们的人命亦是人命。所以,他必须对得起骠骑军每一条人交到他手中的人命,绝不容白白牺牲。男儿意气,不惧马革裹尸,唯求,死得其所。
雨势渐止。
“回去将大帐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拔营,去北地郡。”
“诺。”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霍去病见她抿唇犹豫,道:“怎么不说话?”
昀初抬头道:“此战不过是试探性的一步。胜,则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接下来的一战才是真正关乎河西之战胜负,实现陛下占河西之地,绝匈奴西路计划的关键。”
霍去病的目光深深凝注在她的面孔上,就在昀初忍不住垂首时,他扬眉含笑:“陈彦,你确实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