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泱泱》彦卿

11、鹤鸣九皋，声闻于野（上）

　　不远处的宣室，醒目的深色朝服摆动，三三两两的人退了出来，或窃窃私语，或低首沉思。
　　“……兵伤农事，于民大害。陛下不思休养生息，抚慰百姓，却大肆犒赏，封赏不断，此行致社稷于何地？”一老者疾步穿过人群，长须随风飘动。
　　“汲大人您快别这么说了！”一紧跟其后的大臣苦着脸劝道。
　　汲黯顿住脚，眉头紧锁：“不行，我要继续上折。”
　　“汲大人您方才又不是没看到陛下的脸色？恐怕陛下是不会听您的……”
　　汲黯瞪着他，正欲开口，一道温和醇厚的声音道：“汲大人还是不要再上折了。”
　　来者须发白眉，目光矍铄，漆冠墨袍，腰佩龟纽金印。
　　“丞相大人。”跟在汲黯身旁之人忙冲来人施礼。
　　汲黯身形未动，蹙眉看着公孙弘道：“不知公孙大人有何见教？”
　　公孙弘一笑，缓步上前：“见教实不敢当，弘只是窃以为赏有功褒有德乃古之定律，无赏则无以激士气，无以定军心。陛下果敢英武，乾纲独断，对匈作战向来赏罚分明，凡有功必赏之，且此番征战各地诸侯皆侧目而视……此番犒赏汲大人理应明白其中厉害，虽有损民生，也是无可奈何。”
　　汲黯冷哼一声，不掩讥讽之色：“公孙大人如此权衡利弊，真乃国之良相！黯愚昧，只知上对得起陛下隆恩，下对得起百姓厚望，行事全凭一颗臣子之心，不似有些人曲学阿世从谀承意以谋利。汲某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说完，甩袖而去。
　　边上之人抬袖擦去额上的冷汗，陪笑道：“汲大人素来坦率愚直，言语多有冲撞，丞相大人勿要怪罪。”
　　公孙弘拈须而笑，缓步离去。
　　墨云翻滚，远远传来人声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到处模糊一片。
　　公孙弘疾步步入廊下，拂去身上的水珠，他打量四周，却是到了郎官署，不由信步走了进去。只听门内几道声音传来，激扬铿然，公孙弘不禁放轻脚步。
　　“……置武功爵，级十七万，凡值三十余万金。然年前赈灾抚民，军费开支日巨，国库实无多少余钱。私铸钱币之风极盛，使得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如今市上一斛粟米高达三十钱，而几年仅要八钱。”
　　“自文帝更造四铢钱，至是岁四十余年，从建元以来，用少，地方官员往往开铜山而铸钱，民亦盗铸，已不可胜数。”
　　公孙弘心中一动，再按捺不住，举步推门而入。入眼便见一人横卧于草席之上，泰然而眠的样子如同睡在自家的铺榻之上；二人正跪坐案旁交谈，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待看清来人，忙起身见礼。
　　桑弘羊眼角瞥见酣然而眠的东方朔，忙低声唤道：“曼倩兄，曼倩兄……”见他毫无反应，桑弘羊一急，忙俯身轻拍，“曼倩兄，快起来，丞相大人来了……”
　　谁知，东方朔挥手拍开桑弘羊的手，呓语几声，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苏武微微摇头，心知东方朔没有一个时辰是不会醒的。
　　公孙弘见此捋须笑道：“算了，让东方大人睡吧。”遂示意二人坐下，开口道：“方才在外听二位所论直指财政之弊，不知有何良策？”
　　桑弘羊心中早有计较，踌躇片刻，欠身禀道：“富商贾带财役贫，转毂（gū）鬻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黎民重困。下官以为，可在富商巨贾及高利贷者之中设一税目，名曰‘算缗（mín）’，凡家资超十万金的商贾，取其千分之一，以资国用。如此，国用之急可解。”
　　公孙弘道：“此法甚好，然富商巨贾多狡诈贪财之人，必然多方隐匿其财，到时恐无法统算。”
　　苏武微微沉吟，道：“此事不难。朝廷可颁布诏令，凡商贾隐匿其财不报者予以严惩，而向朝廷揭发隐产漏税者予以重赏。”
　　“甚妙！”公孙弘笑道，“如此，富商巨贾不得不照实上报。”
　　桑弘羊道：“此法不加赋而国用足，短时间内可使国库收入大增，但扼富贾豪民之利非长久之计，下官以为，若想治本，当更改币制，严惩盗铸。”
　　公孙弘喟叹一声，道：“如今私铸之风盛行，币制紊乱，虽知其害日剧，然改币制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国基不稳，需仔细商议方可实行。”
　　窗外雨势渐收，乌云消散。
　　公孙弘笑道：“二位才识不凡，前途不可限量。今日便到这里吧。烦二位大人将方才所论写个章程，明日交到丞相府。”
　　二人拱手称诺。
　　待公孙弘走后，东方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迤迤然起身，抖抖衣袖，一派怡然自得。
　　“曼倩兄睡得可好？”苏武打趣道。
　　“尚可，”东方朔神态不羁，嘻笑道，“只是有蚊蝇在耳聒噪，扰人清梦得很。”
　　苏武一笑，好啊，这可是将他们三人比作蚊蝇了。
　　桑弘羊捋须笑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狂人！见了丞相也不起身，只顾呼呼酣睡。”
　　“丞相？”东方朔看看四周，蹙眉道：“怎么，丞相来过？”
　　桑弘羊与苏武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东方朔哈哈一笑，拱手道：“愚兄在此可要提前恭贺两位老弟了。”
　　桑弘羊眼眸清亮，收起嬉笑之情，“借曼倩兄吉言了。”
　　东方朔侧头，见苏武已收拾妥当，笑道：“子卿怎么走得如此早？莫不是佳人有约？”
　　“是也，非也。”
　　“何意？”
　　苏武已出门外，遥遥笑道：“不可与外人道也。”

　　回到府，苏武对迎上来的小厮道：“陈小郎君可来了？”
　　“陈郎君到了快半个时辰，小人已将他带到您的书房。”
　　苏武颔首，快步来到书房门前，推开门，不由地微微一笑。少年伏在玄漆彩绘书案上，侧着首，已沉沉睡去。一旁的窗户大开，骤雨初歇，凉风习习，少年身子微卷，缩着肩膀。
　　苏武微叹一声，上前关了窗。见四处并无可盖之物，苏武脱下身上的外袍，轻轻替她盖上。昀初呼吸平稳，眼睑下淡淡的暗影，一脸倦容，一看便知是睡眠不足所致。苏武嘴角微抿，眉宇间满是怜惜，军中的日子终归不是女子能适应的。
　　苏武换了一身衣衫回到书房，往熏炉里加了些宁神静气的香，随手拿了一卷书坐在一旁看起来。
　　天色微暗，昀初眨眨眼醒过来，这一觉她睡得极是香甜，此刻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醒了。”
　　昀初抬首，只见苏武一手持卷，正而笑看着她。
　　昀初取下身上的袍子，放于一旁，不好意思道：“苏武哥哥怎不叫醒我？你来多久了吧？”
　　“无妨，我左右也无事，不若让你好好休息一下。”苏武放下手中的简牍，“军中可还好？你可应付的过来？”
　　“昨晚值宿一夜故今日有些瞌睡，休息一下便好，军中也尚能应付，苏武哥哥不必担心。”
　　“你这哪能让我放心？下次若是如此你就好好休息不必亲自过来了。”
　　“哦，知道了。”
　　苏武见昀初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无奈摇头，自书柜前取下几卷竹简递给她：“你上次说的可是这几卷兵书？”
　　昀初打开竹简一看，欣喜道：“正是，正是！这《六韬》、《三略》我找了很久，苏武哥哥怎么找到的？”
　　“石渠阁中正好藏有此书，我每日进去半个时辰默记，回来便写下来。”
　　昀初不敢置信地翻着手上的竹简，抬头瞠目道：“这些都是你默记下来的？！”
　　苏武淡笑点头。
　　“上次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苏武哥哥，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些书的。”昀初抱着竹简，注视着他的眼睛道。
　　苏武忍不住摸摸她的头，低笑道：“我还等着阿初成为大将军呢。”

　　太阳西斜，苏武送昀初出门。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昀初低声道：“我打算去看看阿爹……”
　　苏武低首看着她，眸光微动，“好。过几日休沐，我陪你去。”
　　昀初扯了下嘴角，眼中殊无笑意。
　　苏武知她心中难过，引开话题道：“前面食肆的枣（米页mǐ）味道不错，你带些回去，在此等我一会。”
　　昀初颔首，站在路边等待。二人不觉走到北阙。此地南靠未央，东临北宫，西向桂宫，可谓与天子之家相毗邻，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争相在此购房置产，因此有北阙甲第之说。
　　街上，一辆辆车乘，承载着庙堂内的任何风吹草动，疾驰不息；道旁，一座座豪门大宅，几经易主，依旧耸然而立，不免让人唏嘘。
　　“让开！让开！让开……”一辆玄色马车极速驶来，吓得路人纷纷退避。“哗”地一声，车轮滚过路中的水洼，溅起的水正好落在昀初的衣衫上。驭者执鞭驱马，头也未回。
　　昀初心下愤然，抬头细看之下，脚步不由一顿。马车极是宽敞，车身绘着精致花纹，车檐上挂着铜铃，车后旌旗在风中飘扬，上绘三龙九章。
　　突然，驭者急急扯住缰绳，伴随着一声嘶鸣，马车堪堪停下。驭者喘着粗气，冲倒在车前之人喝斥道：“活得不耐烦了！知道这是谁的车吗？赶快给我滚！”
　　地上的人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显然吓得够呛。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驭者显然不耐烦，抡起鞭子挥了下去。那人惨叫连连，趴在地上越发爬不起来。
　　“怎如此麻烦？给他些钱，快快打发了！”马车内传出女子悦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又如金玉交击，引得人翘首以望。
　　驭者诺诺称是，立即下车将人拖到一边，随手扔下一把铜子。
　　“那是淮南王的马车。”
　　昀初回身，不知何时，苏武已回来。
　　“可是，那车中得明明是女子啊？”
　　苏武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道：“诸侯王无诏不得进京。车中乃淮南王之女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