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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影子 ...

  •   「寒假刚开始,我就离开了学校、搬出了宿舍,像大学里那些苦命的鸳鸯一样,在附近的胡同里乱晃。我希望能找到间简陋的出租房,能找到个差不多的工作,至少靠着手里的钱多扛几个月,多留几天,多陪她片刻。
      那屋子是房主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屋里只有一张木板拼凑的双人床,一个上任租客留下的塑料衣柜,一把椅子,连桌子都没有。房东看见搬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我是为了找工作。他拍拍我的后背,答应让我用他的厨房。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我留下了,这成了我有生以来最勇敢的决定。」

      那是一条很窄的死胡同,红砖和洋灰水泥连成一个不算笔直的细长条。路面上的薄雪让进进出出的脚印和自行车轱辘碾得凌乱不堪,纠缠成深深浅浅的印子延伸到每一个门口。临近巷子的尽头有个凹进去的拐角,靳晓川走进了那扇斑驳的院门,纪晗长长地吐了口气,跟着他进去,有点儿后悔非要“家访”。
      屋里的灯没关,灯泡系在一根尼龙绳上,在头顶上闪呀闪的。唯一的凳子上堆着洗漱用品和没洗的家伙,小奶锅里是吃剩的方便面,渣滓、面头沉在锅底。靳晓川从床上拿了张超市的特价海报,把那些杂乱遮住了。
      “别脱大衣,屋里冷。坐这儿吧。”双人床上铺着他从宿舍里带出来的铺盖,里外各空出一条,露着木板。
      纪晗说:“我下次带床厚被子过来。”
      “我不冷。你别老往我这儿跑,这边儿偏,天黑了就没什么人了。”
      “晚上要是有时间就去我们家吃吧,添双筷子的事儿。”
      靳晓川点头答应了,一次也没去过。

      「找工作对我而言就是漫无目的地制造痛苦,这比在贫困线上徘徊更让我难受。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超市推销饼干,临时工,只做六、日。到了周末,我站在货架前对着过往的老幼妇孺媚笑,重复着那几句话,“您试试新推出的口味,买五连包送马克杯。赠品凭小票在服务台领。谢谢,慢走。”那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穿在我身上就像个笑话,我是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可是就连这份工作都是□□了业务才拿到的,请业务吃饭的钱还是她塞在我钱包里的。

      寒假里D大没课,她下了班经常会过来看我,每次都带东西,两块肥皂、三包榨菜、一瓶老干妈……都不贵重,可是从不空手。
      那天,我正就着脸盆洗头,她推门进来说:“今儿给你改善伙食,我发工资了。”她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的餐盒,还有一箱方便面,是我喜欢的鲜虾鱼板。“今天我不能多呆,我姐感冒发烧,怕传染然然,我这就回家帮忙看孩子去了。”她在我屋里转悠着,找不到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我一边擦头一边跟她说:“等我穿上衣服送你。”
      “你吃饭吧,该凉了。”
      “等我会儿,我送你!”
      小事儿上,她从不做无谓的坚持,乖乖伸过手,揉着毛巾帮我擦头发。
      “长了。”她说着,揪着我额前的发梢,拉到眉毛的位置比划着,“该剪了。”
      “嗯,过两天。”我把毛巾挂回椅背,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出门把脸盆里的水倒掉,把水壶送回房东的厨房,回来就念叨着清点随身必带的物品:“钱包,钥匙,手机,烟,火儿,你,齐了!”把钱包装进大衣兜,我发现里边多了两张红色的钞票。她看着我的手笑,大概以为我蒙在鼓里。
      “走吧。”我把右手的烟交到左手,想着拉上她。
      “非得送,D大回家这条路我不比你熟,还能丢了?”她说着,到底还是泄露了埋怨,“要是你不在,我还不过了?”
      我现在不是还在么——话没敢说出口,这不是安慰的句子。」

      不上班的时候,靳晓川喜欢叼着烟,眯着眼睛看窗外的太阳。他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一瞬间忽然勇敢,觉得咬咬牙还有希望;一瞬间又忽然沮丧,还妄想着护着她,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的一大负担。
      光凭着爱情大概撑不到下一个冬天了吧?
      爱情多像江湖骗子锅里的滚油,表面上沸腾翻滚,私下里无非洗脸水的温度。靳晓川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粗通常识的江湖骗子,他的全部就是把纪晗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一点儿热量。其实,她该去找属于她的温暖,在他面前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靳晓川这个名字,就像季节更替冬去春来,就像曲调里的抑扬顿挫,总会在她以后的日子里荡开、淡去。

      「“跟我走吧,你愿不愿意?才几个小时的火车,咱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每个月往家里汇钱。”我问她,在她深褐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自己。
      “我得守着他们,我哪儿也不能去。”相较于爱情,命运是那么真实存在的东西,表里如一,无可回避。哪怕每天她要面对姐姐的忧伤,母亲的疲惫,然然的毫无反应,可那就是她的生活,失去了,也还是会慌张。
      到底她还是拒绝了我,眨眼间我们就少了一条出路,而彼此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清醒,去无视另外的那条路。
      “你怪我吗?”我问她。
      她摇着头对我笑,余韵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种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许多东西,你相信,它就存在,比如美好,比如爱情。我想,当时的她还愿意相信。

      那段时间,徐娘半老的业务经常给我打电话,动不动就“我们女生,我们女生”的,还总说要回请我。同组的小姑娘也有约我的,有一个是我老乡。她跟我说,有个火锅店在招服务员,她不想在超市干了,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过去。
      这份新的工作对我来说像个双重讽刺。
      我放着家里的甩手掌柜不当,跑去火锅店里当跑堂。电话里,我妈说孩子大了,就不是自己的骨肉了,出去了再也别回来,我正好少操一份心。她说完,对着电话吭吭地咳。
      我跟她说,我换新工作了,包吃不包住,离得太远,得穿半个城,我快搬家了。她抱着我的胳膊,好像很高兴。我又跟她说,火锅店在A座美食广场,混杂在众多商铺里毫不出众。我偶尔会盯着往来的人流,找找有没有你的影子。她的笑很快就僵住了。
      在工作的间隙,我在这座大厦里四处游荡,从地下车库到顶楼平台,我发掘了若干个适合抽烟和发呆的角落,可是却一直鼓不起勇气踏进C座的那道转门。我躲得远远的,随机地目睹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那道门寒光闪闪,一夜夜的在我梦里刺眼。
      这出戏大概真的该喊“咔”了,也不用说什么自卑、自私,我只是想,我留下事情还会变得更糟。」

      那声“咔”喊在靳晓川生日那天,他刚好排休。
      下了班,纪晗带着个小蛋糕,敲开了他的门,那是与几个人合租的地下室。
      靳晓川只问了一句,不好找吧,就侧身把她让进屋。
      屋里就他一个,像是在吃晚饭,桌上的一碗挂面没怎么动过,已经没了热度,筷子架在碗上。本来就见不到阳光,屋里又没开灯,暗暗的,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一个沙哑的女声在唱:
      我的青春
      有时还蛮单纯
      相信幸福取决于爱得深
      ……
      “寿星,心情不好?”纪晗问完,把那个小蛋糕放在饭桌上,去卫生间洗手。抬眼间,镜子里多了个人影,映出靳晓川的脸孔,他盯着镜子里的她。
      “吃蛋糕。”纪晗甩甩手上的水,低头解蛋糕盒上那根墨绿色的绸带,然后把盖子慢慢打开。路上跑得太急了,蛋糕的边缘碰到盒子,微微有些破损。她不好意思地看看靳晓川,他正静静地注视着粘在纸盒上的一小坨奶油。
      蛋糕释放出浓郁的甜美,瞬间填满了房间。
      纪晗摸摸蛋糕上立着的小牌子,对靳晓川说生日快乐,又把小蜡烛一根根的从盒子里拆出来,问他要打火机。
      靳晓川拦住她的手,语速不快不慢,声音不大不小,他说:“纪晗……分开吧。”
      他的手是冷的,碰了她一下很快就缩回去。
      “打火机呢?”纪晗又问。
      他把打火机推到她手边,看着她一根根地把蜡烛插上,点燃,又重复了一次:“咱们分开吧。”
      望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烛火,纪晗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反驳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可是她还是问:“你说的都不算了?”
      靳晓川在咫尺外看着她,不说话。
      “要不,我请你吃别的吧。”她抬起头,大方的和他对视,“定心丸儿,有胃口吗?”
      别这样,你所托非人——靳晓川想提醒她,结果卡住了——你跟我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一张床而已。
      “不是说罩着我么?”
      “我说过?”说过,在医院的走廊,靳晓川记得。当时的许诺到了如今带着不甘和嘲弄变成了无力的反问,问他们都清楚的事实。
      “你说罩我一辈子。”
      “你也觉得有情饮水饱?”生活到底不是一句誓言,不管拿什么样的感情背书,誓言听起来也还是苍白空洞又无济于事。这个世界上呀,就是有太多人把做梦当计划,毫无准备地迎接着无法预知的一切,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力所不及的事情。
      “呲”的一声,蜡泪滚下来,火苗无力地闪了两闪,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
      类似的场景纪晗设想过很多次,各式各样的,哪一次都没有今天的真实。眼前的靳晓川变成了黑暗里一个模糊的轮廓,对着这片阴影,纪晗轻轻摁了摁眼角说:“去年的今天你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了,记着,下次别随便跟姑娘提‘一辈子’。”
      长痛不如短痛,纪晗说完就离开了,没有挽留,甚至没有犹豫一下,转身就走了。靳晓川闭上眼睛,仰起头,眼窝里的眼泪倒流回了心里。
      背景里,那个沙哑的女生还在唱,趾高气扬地嘲笑着他乱七八糟的一切:
      读进化论
      我赞成达尔文
      没实力的就有淘汰的可能
      ……

      「我的同屋们陆续回来,陪着我吃了那个甜腻腻的蛋糕,又喝了多半宿的酒。
      一个老哥哥拍着我的肩说,兄弟够爷们儿,等咱以后发达了,找个更好的。
      要是真的发达了,我还想找她。不知道,这算不算醉话。
      酒后的我没能心满意足地睡去,她反而在我灵魂深处越发清晰起来。自那天起,我频繁地梦到她,入夜不敢睡,清晨不愿醒。表面上我说了狠话,可心里还藕断丝连着,轻轻扯到就会疼。我尽量避开彼此经常出没的地点,小心翼翼的跟她在同一座大厦里过各自的生活。可是有一点我远不如她,我的纪老师就是那种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她答应我的总能办到,而我总是食言。
      偶尔,我会忍不住发个短信给她,说些有的没的,仿佛这样我就能永远在那个梦里,将醒未醒。
      下午有阵雨,记得带伞;
      D大盖新楼了,路过工地的时候留神看路;
      最近地铁里小偷多,我同屋被偷了,钱、身份证、女朋友相片都没了……
      不管我发什么过去,她从来不回,直到有天我写给她:我交新女朋友了,我老乡,挺漂亮的。
      我终于收到两个字:恭喜。」

      纪晗想,自己大概是吃醋了。其实她不信,从靳晓川每一次拥她入怀的瞬间里,从那个瞬间之后的温柔里;从分手那天,他的呼吸里、眼神里,让她离开的决心里;从他骚扰的短信里,从字里行间的关心里、脆弱里;从他的情非得已,又心甘情愿里,她根本就不信,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几天之后,纪晗在单位收到快递——两瓶陈醋。
      被他发现了!
      纪晗握着手机,挪动拇指回他:谢谢。
      隔了不多久,新短信回过来,连标点四个字:我想你!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想见你!
      纪晗举着磨得掉了漆的手机发了会儿呆,“哐当”一声,把它扔进了抽屉。
      从现在开始,你演喜新厌旧,我演移情别恋,不许哭,只许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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