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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六章 花边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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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我娘拦着,这顿家法终是免了,可我家慕老爷子因不能气急败坏地摧残我的肉身,便转而兴致高昂地摧残我的精神。
他命人将我关进了祠堂,门外从早到晚都有人守着,先是命人准备了笔墨纸砚,然后又命人塞进了三卷佛经,一卷《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一卷《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还有一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让我不觉以险恶地用心揣测,我家慕老爷子定是以经卷的名字长短而进行挑拣的。
我从怀里摸出了于鬼市里赎回的端砚,置于一旁端正摆好,随后就将这三卷佛经翻了几翻,尤其是这《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篇幅虽短,竟是没有一句是看得懂的。
就这么抄了两个多时辰,我揉了揉早已迷离模糊的眼睛,又揉了揉也早已酸痛僵硬的手腕子,心中默默地慨叹,我极可能真不是我家慕老爷子亲生的。
自那日见了慕逸,才知三花寨内的血案竟未破获一起,而失踪山贼的尸骨竟也未寻回一具,慕逸又不是府衙里那些混日子的县府州官,查了这许久竟未有丝毫眉目,委实令人生些费解。于是我便将在鬼市内撞着的那个带着斗笠,像极假扮流海孙的人说与慕逸听,他也只说会派人去查,说事情远非我想而要复杂得多,让我尽管逍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勒令不许插手到此间事情中去。
慕逸交代完了这一大段子话之后,还不忘叮嘱我说,“叶来香此人城府极深,据闻你与爹年轻时其实并不特别肖像,但有言她恨极了姓慕的人,但凡撞见,便要赶尽杀绝,似是对爹,还有些记恨,所以你还是不要沾染得好。”
我觉得像我爹这样没正经读过几年书,还略有些迂腐顽固的人,近处娶了个身为郡主的我娘为妻,远处还有个霸道总寨的女山贼将他惦念着,不觉就感念这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简直就要对这样的世界绝望了。
我将慕逸所有的交代与叮嘱一一听了,又是踟蹰了一路,才欲言又止地扯住他的袖子,眯着眼睛谄媚地将他望了一望,嘿嘿笑了两声,方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哥,三足麒麟马,丢了。”
慕逸闻言顿住身子,回身静默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过身子继续朝前走,竟是语调平和地应了句,“丢了便丢了吧。”
他这话说得平和,于我却如一道巨浪,顷刻将我打得懵了,“你不是对它有些着紧,竟不骂我?”
慕逸再次顿住身子,脸上生出一个笑,然后一巴掌正正拍在了我的脑袋上,“丢了再去寻就是,我只是怕你拿了它生祸,伤了这条不让人省心的命。”
他这句关心的话说得绵柔,却蓄着力道,引得我的眼眶子里不觉就包了一泡泪,于是我伸直了胳膊就要去抱他,却被他闪身躲过,然后一巴掌又是正正拍在了我脑袋上,我吃痛就去揉,不满地嘀咕一句,“还能不能愉快地做兄弟了……”
也不知风声怎就传得这样快,归家不足三日,刑部侍郎的小儿子张泮,就差人送了帖子说要请我吃酒,在玉香楼里摆宴,只等着为我接风洗尘。
次日饷午,我将央了慕逸仿着我的笔迹抄的佛经与我自己抄的混叠在一起,摆在老爷子书房的几案上,然后恭敬地退站在一旁,只等着老爷子训话,但见老爷子掂了掂这厚厚一摞宣纸,神色间虽掩不住欣慰,却依旧板着脸说道,“让你抄写佛经,就是想让你如这佛经中说的……”他说至此处,顿了一顿,低头便翻了翻面前的宣纸,翻足了半柱香的时间,然后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抬起头,依旧板着脸说道,“……你可明白为父的深意?”
我表情肃穆地点了点头,应了句,“《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里有句话说——罚沙罚参。佛啰舍耶。呼卢呼卢摩啰。呼卢呼卢醯利。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苏卢苏卢。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我抄着,觉得句句都是爹对我的教诲,不觉就对自己的错处有些悔恨,是孩儿不懂事,让爹您费心了。”
将佛经里这段我唯一记住,却实在不晓得什么意思的话不打结地说出来,着实有些辛苦,眼见着我们家老慕听了也是眉头深锁,反射性地就问了句,“罚什么?”
而身为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家主,他问完便后悔了,于是又是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捋着胡子故作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句话确是为父心中一直所想,也是为父让你抄写佛经的深意,未曾想你竟明白了这良心用苦,爹觉得欣慰。既是明白了,这佛经就暂不用抄了,你且去吧。”
我憋住笑,恭顺地从我爹的书房里退了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地就晃回了自己屋子,结果推开房门,刚迈出一条腿,正看见张泮遥遥地冲我举了举杯子,“我都等了半日了,怎得这样慢。”
我将另一条腿也迈进了屋子,摸去他身侧坐下,“我记得你这贴子上写着的,这宴是今日晚间才开。”
张泮放了杯子,又要去摸我的霞蒸蟹子糕,“这不是过来想找你说说话。前些日子,因一封匿名的帖子,京城里三品以上官员家已及冠的子弟不都被分往七座大山历练,不日也便回来了,我虽在不名山呆得久了些,但这归家也已是半月有余。回来就听闻黄阁老和闫府尹家的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残了,但好歹都给抬回来了,就你与苏绍言迟迟未归,所以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也折在了里面。”
这死了的,叫黄坛,擅武。残了的,叫闫斐,温吞。总觉得不久前还见过,今日里忽听人这么说起,这心里就难免起了些唏嘘。慕逸曾跟我提过这封匿名的帖子,起于朝堂上的权谋,涉及了些党派之争,当日随耳听听,转头就忘了,却不曾想,竟真折了条人命在里面。
张泮见我有些出神,身子不觉就向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才缓缓地道,“听闻你是去了莫言山,说来也巧,刑部里就有这么一桩关于莫言山的旧事,虽是旧事,我确是新近才知道的。只因不久前刑部大牢里入了贼,刑部尚书不得不将底牢里的人转去了慎刑司,我也是由此才知这底牢里竟关了一个人,一关就是多年,竟是未透出一点风声,说是此事连老夏帝都惊动了。”
“禛江王还活着?”我见我的这句问换来了张泮一脸的莫名,于是又补了句,“若不是禛江王还活着,老夏帝都病成那样了,还有什么事是能将他惊动的?”
张泮这才收了脸上的莫名神色,说道,“二十多年前,老夏帝以乱臣贼子之名将禛江王的首级砍了,就挂在城门上,听闻禛江王脖颈处滴落在城门的血,都未有人敢去擦一擦,大雨竟也都是冲刷不掉的,彼时你我虽尚未出世,但这是都城里的百姓都见了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说来老夏帝也真是心狠,都说镇江王在世时很是宠护他这个幼弟,谁曾想,死了竟还留不得全尸。”
我闻言也有些纳罕,“据说老夏帝年轻时也是英明神武过的,但而今看来,他似是将所有的英明神武都用尽在了抢夺那把椅子上。”
话至此处,我与张泮俱是一愣,觉得这个问题我们若是继续深入地聊下去,被有心的人听了,我家老爷子与他家老爷子联手,恐都救不了我们两个的命,于是我话锋一转,问了句,“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张泮也是一脸茫然地将我回望着,“我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