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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一个人在屋中静坐,低头,头痛欲裂。想,那日在房中,他一把抱住她,梦中睫毛抖动,唤她,小莲姐姐。她以为那是他与莲心的故事,原来错了。她想到的一切,竟都是错。慕莲失笑,忽然记起所有。那男孩,背登山包,兴致勃勃来见她,眼神如此喜悦,但见到她,目瞪口呆,显然已被吓到。
      十年前,慕莲高二,穿破牛仔裤,爆炸头,打无数耳洞,行事嚣张,似足一小太妹。但,夜间会安静地写煽情小说骗人眼泪。在网上扮温柔大姐姐。一日,开邮箱,有男孩说:小莲姐姐,我母亲死了。她与你小说中的女子,如此相似。但她一生凄苦,贫病交加,如今终得解脱。我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又说:我想你们都是如莲的女子,温暖,干净,纯白,如此美好。
      慕莲笑,很快回了邮件。语气极尽温柔,引人暇思。一来二去,两人竟成知交。与他见面,两人都被吓得不轻。他不过十五岁,尖尖下巴,面容精巧,眼神哀戚,惹人怜爱,漂亮若女孩。慕莲平生最惧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当场被吓到,头皮发麻。他却瞪大眼睛,张口结舌,指她头发,说,老……老妖怪!
      慕莲嘴角抽搐,忍到皮笑肉不笑,心想,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就此不欢而散,从此再不相见。
      其实早已见过,只是她忘了。
      又想到,大三那年,在周语的小说新人奖颁奖典礼上,慕莲跌跌撞撞闯进会场。面对满堂名作家,知名记者,直闯到他面前。她不想质问,不想声张,只是那样悲哀地看着他。安静地陈述,她说,周语,我的戒指丢了,我找不到它了。她把她的手指,伸到他面前,给他看。笑,说,你看,我找不到它了。周语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笑,说,慕莲,你的病又发作了。于是人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头发凌乱的女子,她异样的神情只会让人加深对她的怜悯。慕莲想不通,她笔下那些善良而悲戚的人们,美好而残忍的故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庸俗的结尾呢。她被保安不客气地甩到门外,衣服破了,鞋跟也扭断。甚至有人拨打了精神病院的号码。慕莲便提了鞋子,凄凄地走在喧嚣的街上。经过路边一家书店时,她停下来,趴在玻璃上,看着那黄皮黑字的,署名周语的书。但此时的慕莲,已没有任何力气了。她张大了嘴巴,轻轻念着周语的名字,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尾干涸的鱼。
      那个时候,她隐隐看见,身后一辆豪华的跑车里,年轻的男子微微眯起了他漂亮的眼睛。
      其实早已见过,只是她忘记了。

      那时日,他从会场一直追出来,开着车随她走遍了漫长的街道。但她不曾发现。直至她摔倒,他过来,扶起她,她也不曾认真看过他的脸。但他的气息如此温暖,带她回家,为她做羹汤。她木木地握着勺子,眼泪很快就落下来。他一直没有过问这女子的身后隐藏了怎样的委屈。但他被她哀凉的神情打动了。最后,她说了声谢谢,平静地离开。她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小男孩,在这一刻彻底爱上了她。
      电话声响,慕莲惊起,心跳得厉害,接起来,却是小雨软软童声:小姨,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慕莲平静,不觉有点失落,擦眼泪,哄他:小姨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不能回去。小雨你要乖乖的,不要捣乱哦。
      小雨却说;小姨你要生宝宝了么?
      慕莲笑,想何萧这厮,动作倒快,忙应付他:是啊,小姨生完宝宝就来看你。
      小雨说:生宝宝很疼吧,小姨真可怜。
      慕莲心酸,正要应付回去,电话却被人夺走了,听见夏声低哑的嗓音从那边传来:慕莲……
      慕莲手一抖,挂断了电话。

      她需要足够的时间,来静一静。但,头痛欲裂,出不得声音。打车,去医院做常规检查。途中路过当年误诊的医院。慕莲不知哪来的心性,想去质问他们,何以要造出如此大波折。找到当年主事的大夫,她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见慕莲来,目露尴尬,欲言又止。慕莲疑惑,细细追问下来。大夫长叹一声:慕小姐,其实当年并非误诊。那人来这里,声称出巨资资助医院,条件是换慕小姐你的诊断结果。当时,医院资金周转困难,所以……
      辗转去几家医院询问,都是相同结果。慕莲心寒,发不出声音。夏声,是谢夏声。以为相亲不过是巧合。却原来,一切早已在他的算计中。慕莲惨笑,那人,自开始,就等着她走入他步下的局中。这五年来,几多艰苦,都是拜这人所赐,小镇诸人,见她,如遇鬼魅,她是扫把星,见不得光的女子。如此,他娶她,人人慕羡,传为奇谈。他安坐幕后,一箭双雕。她倚在医院的墙上,紧咬嘴唇,直致唇破,血鲜红,想,但,夏声,夏声,我可以认为,你是因为爱我,才如此做的么。不是为报复那老妇,不为其他,只单纯是你任性而残忍的愿望么。
      脚边有飞鸟惊起,映出她仓皇面容。慕莲笑,终至绝望,只求速速离开此地,再不相见。
      但进家门,夏声已端坐房中。小小房间,他挤在沙发中,苍白,消瘦,疲倦,但睫毛长长,越发迷人。慕莲心悸,僵立当场。他却温柔一笑,懒懒地指手边行李:被小雨赶出来了,你要养我。
      慕莲惨笑:我不认识你。
      他看出她异样,觉得心疼,但,仍是往沙发上一躺,眼睛一闭,懒懒地发出声音:好困,睡一会儿。
      慕莲愣住,片刻,过去,拉他:起来,谢夏声,你给我起来!
      他有些不忍,但仍是没说话,翻一翻身,发出猫一样细微的呼吸声。慕莲彻底呆住。她看到他手背上细密的针眼,还有一道小小的医用胶布。他的身上,散发出消毒水淡淡的气息。慕莲的心,忽然就疼了起来。许久,她有些怅然地走到厨房,思量着要做些什么样的汤,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疲惫。
      路过隔门时,她听见他低低地,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慕莲,找到你,真好。
      慕莲几乎站立不住。
      窗上的花瓣,却已被他细微的声音,轻轻震落下来。

      他当真什么都没带,只拿几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衣服,来投奔她了。慕莲垂头丧气地打何萧电话,打一次,占线,打两次,不通,第三次打过去,那边传来一娇滴滴女声,狐疑地问她几句,气冲冲挂掉。——把她当情敌了。慕莲苦笑,转身至夏声面前坐下来:你到底想怎样?
      他只是微扬嘴角,笑得邪气:小莲姐姐,你生气的样子,比以前可爱多了。
      如此赖皮。慕莲几乎撞墙。
      但腹间忽然剧痛,慕莲蹲下,疼至不能呼吸,看见夏声忽然变得苍白的脸,过来抱她,唤她的名字。慕莲闭上眼睛,听见他手忙脚乱地打电话。等不及,抱她下楼,拦出租车。她听到车门关住的声响就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的时候,他坐在床边,整个人似乎笼罩的阴影里。不过是虚惊一场,他却像是又瘦了一圈,安静地看他,眼中有血丝,不笑。
      慕莲发呆,半晌,指远处椅子说:你离我远点,坐到那边去。
      他老实照办,似乎倍受打击。
      慕莲怔怔看他,问:你爱我吗?
      他睫毛一抖,安静地看他,唇瓣翕合,声音低哑:爱,很爱。
      慕莲沉默,把目光转向一旁。她似乎听到窗台上的阳光正轻缓地溅落。夏声随他的目光看过去,走廊上,一对小情侣正在吵架。女孩扇了男孩一耳光,哭着跑远了。他看了一会儿,有些凄然,于是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唤他:慕莲。
      但是慕莲没有回答。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她一动不动,把脸埋在双手间,伤心地在哭泣。

      谢家还是老样子,不过青檐更老,兽头更破,门槛上多出几道裂纹。慕莲回来的时候,下起了零星的小雨。一路颠簸,她安静地拿长衣遮了腹部,靠在夏声肩头,听他说出往事,不笑。
      母亲自生下他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祖母不知他的存在,对她恨之入骨,想尽办法刁难。母亲不堪忍受屈辱,独自离开。母子相依为命,到临终,抓住他的手,说出真相,他才知道自己姓谢。十六岁被接回谢家。父亲在母亲离开后,悲痛欲绝,早已不知所踪。风光如谢先生,不过是谢家养子,但温柔和善,待他如己出。他所有的恨,只有放在老人身上才可得排遣。
      慕莲,你可知,十岁,我亲眼见她,至洗衣房,送去两百件被颜料弄污的衣物,指名要母亲在一日内清洗干净。母亲不从,她买通所有小店,不得任她出入。去往它处的车站,甚至拒绝为母亲提供一张廉价的车票。寒冷冬天,母亲双手是麻木的。直至双手开裂,碰不得水,一碰,便有鲜红血丝沁入水中。她在远处,只冷冷看着,那时她年过半百,穿藕荷色旗袍,用珍珠装点,但目光凶狠,不见一丝优雅,似足老妖怪。见我,只冷笑,问,哪来的小野种。我咬她手臂,但很快,被她带来男人抓住,关小黑屋,三天不许出去,不喝水,更无食物。母亲在外面,声嘶力竭,求她放我。但她无动于衷,眼神,如此冰冷。直至母亲给她磕头,才见她笑。那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如今她老了,越发可憎,却又如此可怜。慕莲,是她教会我残忍,不管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残忍,总是一种有利的武器。
      慕莲心悸,握紧他手掌,冰凉。又听他道:在那十几年的折磨里,因为和母亲一样,总是缺少食物,我的身体时常疲累,甚至面色苍白,经常病倒,几乎垮掉。慕莲,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年,我已经不能再忽视我衰弱的身体,我需要到国外,去做漫长的休养。可是这一年,我见到了你。我是如此害怕,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经营我们的重遇,相知,甚至相爱。我甚至不能让你重新认识我。
      他笑起来,如此苍凉:所以,我只有自私地阻断了你的自由。在你的母亲为你嫁不出去而忧心的时候,我在国外,辗转多处,如此忧心,自责到几乎死掉。
      慕莲艰难一笑。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男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倘若是为了爱的缘故,她已决定原谅他。
      车缓缓停下了,她看到有算命先生在车窗外看着他们。她忽然心一动,招手。在他那里求了一卦。他预言她会生个女孩。
      是凶兆。他笃定,说:贵宅不出三日,将有人死去。
      又说,你们八字不合,天生相克。
      慕莲失笑,给他卦钱,车开动了。她发觉自己双手冰凉,看车前镜子,面色苍白,竟比夏声更无血色。
      但夏声只是叹息,摸她面颊,手指细长而温柔。
      慕莲,你可知,我看过你所有的文字,你习惯微笑,是以,连文字都是一样,嬉笑怒骂,其实都是痛。笑得越美,越是绝望。
      慕莲,我只愿你可真正,哭出来。哭出来,多么好。
      慕莲几乎招架不住,偏说:不。
      但眼泪,却已是吧嗒吧嗒落下来,又一次,在他面前哭得如此狼狈。

      几月不见,谢宅里越发阴郁。慕莲小心地跨过青石门槛,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便听闻老人病危的消息。
      那新到的保姆近乎哀求:两位去见见吧,她想见你们。
      慕莲不觉握紧夏声手指,他没说话,只沉静地点头。
      昏暗房间里,檀香的气味越发浓郁。慕莲一进门便见正对着摆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女子,梳齐刘海,白皮肤,大眼睛,美得令人心惊。慕莲觉得眼熟,不及细想,已见老人卧于床上,苟延残喘,气息浑浊,嗤笑:你们倒是真来了。
      她咳嗽几声,盯住夏声,脸上竟泛出异样的红晕来,笑:我嫁入谢家四十余年,这辈子,只恨过两个人,便是你那懦弱无能的祖父,还有你母亲,莲心那个贱人。
      她指那照片,脸上皱纹跳动,斑斑点点,净是年华老去的凭证,大笑:你们可认得出,这就是年轻时的我?
      慕莲震惊,看老人,一边是红颜朱唇,一边却是白发枯骨,终是,不忍再看。
      老人惨笑:我轩辕静当年心高气傲,独独瞎了眼,嫁给你祖父这懦弱无能又好色的东西。我为谢家,耗尽所有心力,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鬼。他却时时带狐狸精回来,风流快活。到后来,却为了莲心这贱人,竟妄想赶我出谢家。
      夏声的手,忽然颤抖,冷冷目光,化作震惊:你说什么?
      老人笑,嘲讽无比:好孩子,我并非你祖母。与你原无任何关系。你那无用的父亲,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他之所以出走,因为他无能,更无法接受事实。你母亲莲心,当年不过是个目中无人的小丫头,初时是以谢家未来儿媳的身份出现,是你所谓的祖父的学生。来学画画,不出半年,竟有了你。你倒真当她纯洁无比。那日见你,你与你祖父,几乎一模一样。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是谁。
      又笑,说:人人当我老顽固,思想腐化,我也乐得戴上面具,供他人怜悯,憎恨。
      夏声心寒,但,看慕莲,她悲伤地看着他,握紧了他的手。他几乎虚脱地吐出声音:这不可能。
      但慕莲却知,她没有骗他们。她想到那箱中女子,如此哀戚的句子,说:我好象爱上你了,这一路走来,终是不易,所以,不愿意离开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是莲心与那个男人的故事,她初见他时,已是他未来儿媳。但,那男人,教油画,温文尔雅,穿白衬衣,年轻而温和,笑容干净,英俊如古代书生。看见她,便微笑,教她画画,身上的气息,如此温暖。他是长辈,却如知己。她看这个几乎不会老去的男子,几乎失神。
      那是他们的故事。
      慕莲叹息。听见老人恶毒而愤怒的声音,扔手中枕头,看夏声,一闭眼:滚吧,我知道你恨我,巴不得我早死……我也恨你,我恨你们,恨你谢家所有人。滚!
      又忽然,大哭出来。如此凄凉。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了,一只乌鸦飞过来,声嘶力竭地唱。慕莲听见老人喉咙里发出喀嚓一声响,再无声音。
      雨忽然大了起来,急促,呜咽。
      慕莲把头靠在夏声背上,埋头入他衣间,觉得从未如此茫然:夏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谢家,可好?
      他安静地站着,看着树梢上那不祥的鸟儿,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直至低下头,低到让她恐慌。
      鸟雀衔花草而来,安静地落在他们头顶的树木上。
      慕莲惊慌地看他,他面色苍白,但,睫毛微微一抖,看着她,终于微笑,如此迷人,发出酒醉似的叹息,说:好。
      慕莲于是微笑。她没有看到,他悄悄藏起了手心染血的纸巾,指尖维持了如此苍凉的姿态。

      不远处,何萧在车内,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手中的诊断书,不笑,神情凝重,终于,重重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开车远去。
      那是一纸医院的死亡判决书。死缓。刑期未知,但,凶恶如兽,几乎随时可扑面而来。
      但是慕莲不知,她只是拿着写满婴儿名字的册子,开心地问他:夏声,你说取哪一个好呢?
      他微笑起来,说:都好。
      窗上的花瓣,又一次被他轻缓的声音震落下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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