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莲花》薛设骨

1、一

　　慕莲在这个午后沉睡。母亲把她的手拉微微过来，给算命先生看。她的表情里有很深的疲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她时常感到惶恐，女儿的命运似乎在向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渊里跌去。她只有求助于神佛才可得安宁。
　　男人还很年轻，他很仔细地看着面前这张白皙的手掌。他在她的睫毛旁听到了一条河水的歌唱。水声哗哗地淌过他的眉间。他有些心虚，不忍心告诉女人他是个衣着鲜亮的骗子。于是他沉默地摇了摇头，走开。
　　此时的慕莲在梦中行走于T大的校园。她又一次见到了周语，那个面目温和的男人。她安静地看着他背叛她，看着他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把那些写满柔软小说的文档打上他的名字。看他在颁奖典礼上冷静而无辜的表情……
　　慕莲惊醒。
　　从母亲那里出来，慕莲只觉极累。同一暴发户样的男子相亲。席间那男人高谈阔论，细数自己白手起家到而今一呼天下应的局面。说到后来，竟成了痛陈自己辛酸恋爱史，一顿饭吃足三个小时。慕莲只安静看他，不时端茶递水，服务周到。其实耳边嗡嗡作响，已不能分辨所言。那暴发户对她印象极佳，一激动，当场谈及婚嫁。慕莲只淡淡一笑：先生，可想娶一不能生育的女子回家？
　　男人尴尬：慕小姐不是说笑吧。
　　慕莲只是微笑。
　　觉得累，这样的生活，何时才能结束。

　　慕莲被T大扫地出门后，回家乡小镇开一家旧书店。店面古雅，架子上满满地都是线装的古代传奇小说。书大多已绝版，加之慕莲卖书，只卖有缘人，故此客人越发少得可怜。
　　慕莲爬在架子上，整理那些线已脱落的旧书，呆呆地想着心事，一失手，撞落了一整面墙的书。慕莲险险掉下，手肘擦破，怔怔地看那些散作一堆，分不清彼此的纸张，发呆。不哭，亦不笑。是因为已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状况。
　　接电话，母亲在那边声泪俱下，不过是求她去相亲。慕莲抵不过母亲眼泪攻势，软语答应。回头看一屋子狼籍，不愿意收拾。回老屋，上网。不过是收发邮件，敲敲稿子。固执地用本名。四处发那些零碎的文字。然对方一见慕莲大名，无比惶恐，匆匆应付几句，从此再无音讯。
　　慕莲笑。删除邮件，晃悠着上街。途中又路过那卖畅销书的小店。仍是忍不住，要停下来，细细观望。有那黄皮封面，大黑字的书，最是醒目。慕莲扭头不去看，却见本市日报，头条就写：T大知名人物，周语先生获奖佳作销售又创佳迹。……慕莲几乎夺路而逃。

　　回小店，店中却有一男子安静等候。见慕莲来，笑。拿手中订单给慕莲看。慕莲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至地上一片狼籍中翻找。那男人蹲下来，陪她一起翻。慕莲尴尬，却听他问：慕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慕莲恍惚抬头，那人一张瘦削的脸，眉目很是清俊，却从不曾相识。他却是一笑：鄙人姓何，名萧，本镇名人谢先生家一小小管事而已。
　　慕莲失笑。忽听外面引擎声响。有一清雅男声不耐烦地问：萧，还有多久？
　　语声张扬，颇有些贵公子的味道。
　　慕莲顿时来气，把手中翻出的书一收，冷声道：对不起，这书我不卖了。
　　那人也不生气，低笑一声：萧，这里不欢迎我们，还不快走。言罢，勿自开车走了。慕莲隐隐看见那人雪白衬衣，只觉眼前一晃。何萧已在向她道别。临走温文一笑：慕小姐，这书，我们买定了。
　　慕莲没有回头，过了很久很久。才悄悄爬回阁楼上，去看窗外的月亮。

　　清晨又被电话惊醒。母亲在那边兴奋地催她下楼。说谢家车已到，专在此恭候慕小姐大架光临。慕莲有些好笑，从未见母亲开心至此，好似相亲的是她自己。正要嘲笑过去，手却一抖，谢家？
　　果然见那何萧肃立车旁，毕恭毕敬，有如古代英俊管家。帮她开车门，压低声音，笑，慕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慕莲只当没听到。
　　谢家果然财大气粗。谢老先生风度翩翩，仙风道骨，不辱盛名。慕莲受宠若惊，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蒙老先生青眼有加。席间何萧充当话筒，替主子前后周旋，谈吐不凡，游刃有余。只不见当事人出现，慕莲已有不悦。一席饭下来，慕莲已招架不住，只想快点结束了事。正待扔出重磅炸弹。何萧却知她心事，笑：慕小姐不必担心，我家公子并不介意小姐不能生育。
　　慕莲几乎吐血。这个何萧，定是古代传奇看多了，坏了脑子。
　　婚事就这样奇迹般定下了。慕莲想到那车中男子，仍是不悦。但想到母亲的眼泪，终是忍下。

　　谢家催得急，条件也古怪。要求三日以后，按古礼，用花轿来迎娶慕莲过门。慕莲一一应了。只觉怪事年年有，近年独落她身上。
　　花轿行至一条深巷。慕莲在盖头后面，见到的是旧青檐，高院墙，屋角的兽头已有斑驳的裂痕。门槛高大，有门童样的小孩来迎她。迈过去，竟觉不真实，疑心走入了另一重时空。慕莲失笑，想周语若见她今日打扮，定会吐血。谁曾想T大当年领一代潮流的桀骜少女慕莲，如今被生活所迫，已经变成了如此低眉浅笑的女子。
　　婚礼古老而庄重，独不见新郎出场。中途竟连公鸡也请出。慕莲心中发毛，疑心新郎早已作古。夜间宾客散去，慕莲独坐新房。听得屋中钟表滴答声。不知熬过多久，硬着头皮一把将盖头扯下，冷不丁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此男子，面色苍白，神色冰冷。但长长睫毛，单眼皮，轮廓精美。看着她，不笑，不眨眼睛，已有水声在她耳旁流淌。慕莲傻眼，不知他笑起来，会有怎样的音律在她耳旁绽放。但他只穿长睡衣，棉布拖鞋，拿红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一个帝王，不说话。慕莲舌头顿时打结；你……你是……
　　他审视完毕，淡淡开口：我姓谢，谢夏声。
　　慕莲彻底呆住。
　　打自己嘴巴，疼。才知遭遇怎样噩梦。完了完了，以为嫁一丑怪刁钻恶男子，安静把下半生葬送掉，从此不与世事相干。但这人，完全毁掉她大好梦想。
　　却不见，男人在她身后，已有笑意。但这笑，似故意不让她看见。她一回头，又见他冰冷神情。转身似要离去。但行至门边，却有老妇声音颤巍巍声音隔门传来：夏儿，你若今晚与这扫把星圆房，老妇就死在你面前。
　　他迷人的眼里，顿时显出一丝哀愁样的恨意来，抢前一步，反手把那门关上。门外喧闹起来，老妇哭叫声不绝于耳。有人低声劝慰，有人扶持，闹成一团。他语声温和，软语安慰：奶奶，您年纪大，不易动气，好好休息吧。但眼神，如此冰冷，把美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如此恨意，慕莲是第一次见到。因此发不出声音，更觉寒冷。
　　听见何萧的笑声出现，门外终于平静。但慕莲却已静不下来。他冰冷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她身上。慕莲大骇。却见他终是一笑，优雅步入里间：放心，不过是要你来同演一场戏。
　　其笑间突现单纯妩媚，直叫慕莲头皮发麻。
　　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那男子的笑，他的眼神，竟从中品出了一点迷离的忧伤。慕莲便觉得，他是有故事的人。但对亲人尚且如此，更可见其残忍。但，为何？娶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不能生育的女子，是为了报复吗？
　　冷冷月光，洒落在窗框上。慕莲想起他没有拿任何御寒之物，想了想，终是不忍，便取了条毛毯，蹑手蹑脚往里间走。但那门却是关了的。她迟疑着，要不要敲门？举棋不定间，门却开了，他一脸漠然站在她面前，淡淡接过毛毯。两人一时沉默。
　　慕莲一时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想问，但问不出。看那门在她眼前缓缓合上。
　　次日清晨，他带她去见高堂，循的仍是旧礼。但不见老祖母。问及，说是身体不适，不便出席。摆家宴。饭吃了两个小时，席间他笑声不断，妙语如珠，引得家人喜笑颜开。他执她的手，目光只在她一人身上流转，极尽亲昵，与夜间叛若两人。家人目光躲闪，他视而不见。偌大个宅子，他似帝王，几乎无人可抗他旨意。慕莲极不自在，想，他娶她，究竟得了几人同意？但那目光，如此温柔，她几乎当真。
　　饭毕，他领她去问候老祖母。是老式的木门。门前挂一道乌木珠帘，里面层层叠叠不知挂了多少道帘子。屋中隐隐有檀木香传来。慕莲只觉气息浓郁，几乎窒息。只任他轻轻揽了腰，温顺地向老人问候。临走，她听见老人长叹一声，把什么东西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院子里一只猫惊恐地逃走了。它转身的瞬间，慕莲看见它清澈的瞳人里印出她惶惑的面容，像一朵莲花一样剥落。
　　慕莲想念莲花。一个月以来，这宅子的沉闷让她无法忍受。白天他依然快乐地作戏，夜里淡漠地睡下，几乎不同她说话。有时整天不见回来。慕莲闷得发慌，一个人在宅子里四处闲逛，也无人阻拦。偌大一个宅子，却少见绿色。花倒是不少，却是颜色暗淡，开得死气沉沉。只是，独不见莲花。
　　后来见到何萧，慕莲问：怎不见有莲花。
　　何萧依然不正经，笑答：禀太太，这里是不允许种莲花的。

　　转眼三月已过。慕莲在灯下看书疲累，终是觉得，这样的时日，当真恐怖。于是拿起纸笔，开始涂一些文字。这样的感觉，已很久未曾有过。慕莲想起那时候，才是大一新鲜人，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也是拿了纸笔，一边写，一边哭。周语从后面进来，只看着她笑，为她送夜宵，骂她傻丫头。慕莲记得，周语的神情里，满是宠溺。她说，周语我们去看烟火吧。周语便笑着陪她去。她说，周语我们去拍大头贴吧。这等小女生才会干的事情，他竟然答应。慕莲想起他在镜头里傻乎乎的表情，觉得他真是可爱啊。她开心地把那些照片贴满他所有的物件，周语也不拒绝，堂而皇之地将它们暴露在众人暧昧的视线里。
　　慕莲想不通，周语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
　　慕莲的鼻子开始发酸。眼泪啪嗒地落下来，吓了自己一跳。却有几只修长手指，安静地递过一方手帕来。慕莲一抬眼就撞进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慌忙接过手帕，看见帕子一角，绣的是小小一朵莲花。她胡乱擦了一把，将手帕扔回他怀中，说，谢谢。忽觉不妥，他却夺了那手帕，一皱眉，骂她，笨女人，你什么破习惯啊，一点礼节都没有。
　　慕莲睁大眼睛，看见美男子别扭地瞪着他，一幅冰冷的表情早已挂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哭得真难看。
　　顿时，彻底笑出声来。
　　谢夏声，到底也还是有几分可爱的呵。
　　手帕事件后，他来得越发少了，偶而来一次，装酷的行迹越发让人牙痒。慕莲也不揭穿，只含笑看他。夜里偷偷溜去看他。他已睡着，睫毛长长，留下一道浅色阴影。睡相也不雅，衣服扯乱，鞋子蹬在一旁，露出一段细瘦的脚踝。慕莲笑，心底突然生了一丝怜惜。给他盖被子，他一伸手，竟将她抱个满怀。慕莲大气都不敢出，心跳陡然加快。却听见他叫：小莲姐姐。睫毛抖动，竟有若孩童。慕莲大惊，莫非这就是所谓双重人格，还是，鬼上身？正在胡思乱想，他已睁开眼，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他的叫声竟比她还凄惨。

　　谢家大管家何萧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谢家公子一副受了轻薄的摸样，勾着嘴角，要笑不笑。邪气逼人地瞪着慕莲，半晌，哼一声，满不在乎地出门，以显示自己宽宏大量。慕莲看他和何萧离开，第一次发现他竟有如此丰富的表情。于是笑。开心不言而喻。何萧是开车过来的，与他说笑，他却不大搭理。何萧大概也觉得好笑，微笑着欲摸他额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瞪回去。慕莲看得有趣，不由生了些羡慕出来。忽有人拉她衣角，低头，却是一粉妆玉琢的小男孩，细声问她，小姨，小姨，你抱我过去好吗？
　　慕莲诧异，正要应声，却见夏声一把推开何萧，几步过来拦在她面前，一把抱住那小男孩，几步到了车边，重重放下。回头看她一眼，似大舒一口气，对何萧笑，说，好了，走吧。
　　慕莲忽然心跳。看见何萧意味深长的眼神。

　　傍晚，却又见那四五岁的小男孩，独自在院中，抱小皮球，哭。慕莲走过去，蹲下，拉他小手，细看，小小男孩，眉目竟已分明，精致若女孩。逗他小小鼻尖，于是笑起来，一双明亮大眼睛，盯住她，半晌，扑进她怀里撒娇：小姨，小姨，我想你了。
　　慕莲心软，知他错认。但抱小男孩，肉乎乎一团，仍是开心得要几乎要掉出泪来。忽想，这谢宅里，却不曾见有何年轻的女子。正在疑惑，却见夏声回来，见小男孩，已有不悦，一把拉开慕莲，往屋中走。慕莲听见小男孩凄凄的哭声，已是恼极。但夏声抓她手腕，如此紧，竟挣不出。听他冷声道，以后不要靠近他。
　　慕莲冷笑，挣开他，奔出去，抱小男孩回来，给他牛奶，饼干，他眨巴眼睛，吃得欢快，竟是饿的。慕莲心疼，几乎落下眼泪。夏声只在一旁冷冷看着，并不阻拦。吃完，孩子一头钻进她怀里，笑：小姨，小姨，我要吃肯德基。慕莲连声说好，夏声却已忍无可忍，一把夺过小男孩：走，叔叔带你去。
　　孩子噤声，似乎被吓住，乖乖随他出去。
　　慕莲紧张，追出门，却被何萧微笑拦下：放心，这孩子鬼着呢，自捡他回来，没一日安宁。
　　慕莲惊：捡来的？
　　何萧笑：那日在街上，偷东西，偷到夏声头上，被抓住，当街就开始哭，叫爸爸，赖住不走。哄他哄不成，只有带他回来。他倒会认人，真是一小混蛋。送他至幼儿园，抢小女孩玩具，又哭又闹。竟自己偷跑回来。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子就叫小姨，人人拿他无法。只任他胡闹。
　　慕莲失笑，想夏声头痛样子，更觉此人虽看似冷漠，其实心软无比，当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