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56、两歧分（下）

　　掌风凌厉，其间隐有刀光骇目。灌木丛倒伏下去，被斩下的碎叶残枝漫天飞散。訇然，一幅白布障涨满，自黑暗中脱颖而出，跃至灌木丛上。掌风袭去，布障遇势凹陷回去，恰将寒光容纳而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双手如霹雳般将布障收起系口，扔将过来。

　　接着，跳出一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额上的汗水晶莹夺目。

　　胡枝子定睛一看，是封寒。

　　“师父。”封寒行礼。

　　扶光颔首:“比之前更精进了。看来，你的确可以出师了。”

　　胡枝子却听得汗涔涔，法师竟然喜欢这么考验徒弟？对比封寒，法师对自己当是手下留情太多。

　　封寒沉默片刻，才道:“师父以往不曾教我和人好勇斗狠。您常说，修炼所为是除妖大业，而非逞一时之英雄。”

　　扶光捻须而笑:“徒儿你从无竞进之心，我若教你如此，岂不是病梅之举？修为的进益，与个人的本性相关，一旦违逆之，就像把刃磨在了刀背上，再锋利也不合用。”

　　封寒失笑，反驳并非他所擅长。他瞥了一眼正怀着最大的崇敬望着师父的胡枝子，它，这个花妖，不久之前还奄奄一息。若不是师父出手，也没有今日的一场训教。封寒叹了口气，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扶光已牵起胡枝子的手，像当初牵着封寒一样，缓缓地走向黑暗中在高处矗立着的天平观。

　　胡枝子一整个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疑心自己会不会是在做一场美梦而已。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着的。他忽然又想到阿胡，先前的郁闷排解了许多，些许不服气和骄傲微微占了上风。他想，什么仙君，他才不稀罕。若是阿胡也来拜到法师门下，才会是最圆满的结局。

　　然而，胡枝子哪里知道阿胡的处境。她心心念念都是为他打抱不平。直到月牙儿在最高的树梢上歇脚时，她依旧不想踏入庄院一步。

　　“阿胡——”声音在密林间回响。

　　阿胡差些为之所动，再听听，原来是碧虚。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那个好人的排名，连碧虚也要越到仙君前面了。

　　碧虚继续喊着，他挑了一盏小灯，晃悠悠地，并不那么着急。本来嘛，他也并不怎么甘心来干这种差事。傍晚时，他回到庄院，腰里兜着一堆阿胡最爱吃的五颜六色的果子，却谁知，只看到仙君装模作样地在池边凉亭里，不知是看书还是看水。凝重的表情在见到他之后迅速瓦解，“去找一找阿胡”，于是，他便寻到了这里。

　　实际上，阿胡身上的气味很特殊，找起来并不是那么难。何况，她还有那么一身雪亮的皮毛。

　　他在一棵参天大树下站定，将小灯楔进树皮上一道深狭的裂缝中。他将一道飞练抛入夜空，才飞身而上，攀到白练搭成的绳桥上坐下。触手可及的树杈间，一个雪白的团子正在酣睡。

　　碧虚自有办法。他心爱的小金剑扎着一只果子慢慢探到阿胡的鼻息处。然后，那颗小脑袋有了动静。但僵持并没有因此打破。又用手去撩拨它，被她的尾巴不耐烦地打了几下。碧虚这才叹口气表示放弃，把果子放到嘴巴啃了一口，故意说道:“仙君，真是个大坏蛋！”

　　阿胡尖尖的耳朵竖起了一只。

　　“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口是心非，阴险狡诈，唉唉，缺点真是说不完哪！”

　　阿胡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碧虚，仿佛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碧虚则趁机晃了晃手里的三四个果子，然后在每一个上都咬了一口，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好吃。这个嘛，酸了，扔掉。这个，真是太甜了……”这下，阿胡呼哧一下蹦起来，怒目相向:“我不饿，我才不吃你的果子！”

　　碧虚看也不看她，道:“我何时要给你吃了？”

　　“那你走开！”

　　“定力这么差，难怪做不得仙家门徒。”

　　“哼，你也不是！”

　　碧虚笑道:“我跟着仙君有一二百年了，他对我也不过冷冷淡淡，法术更不曾上心地教。若说委屈，哪里轮得上你？！”说完，他纵身一跃，恰落在小灯照出的光晕里，影影绰绰的身影，像一株未花的梨树。

　　阿胡也落到地上，化出人形。“他不是要你走么？这么坏，你也没走。”

　　“你要走吗？”

　　“我要回寂春山。”阿胡边说边盯着碧虚，见他又咬了一颗果子，不由自主地咽口水。可怜，她的嗓子已经干得要冒烟了。

　　“哦，你也不要那个胡枝子了？”

　　“他好可怜的，不过，他现在有法师教他，我走了也没关系吧。”

　　碧虚嘲笑她道:“人家明明有师父，你还撺掇着另投一家，这不是瞎操心？仙君纵然有千般不好，这回也冤枉死了。”

　　“难道是我错了？我只是想和胡枝子一起修炼。”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遂心如愿的事。人和人的缘起缘灭，也不能单凭你一厢情愿。就像我，已经不记得如何来到仙君身边，我想离开，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你的胡枝子死而复生，又得到高人指点，于旁人来说，幸运之极。还有什么需要你替他抱打不平？”

　　阿胡低下头，静静地想了半晌。

　　“还生气么？”碧虚边问，边咬着青脆的果子。天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果子在身上。

　　阿胡摇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眉头却皱起来，伸出手去，“给我。”

　　碧虚正伶俐地将果核吐出来，“没了。”说着，挑起小灯又往前走。

　　“你明明有那么多——”阿胡急追上去，谁知，刚要追上，碧虚却忽地变得远了。屡次再三，她才想起仙君曾提起的另一种步法来——涟漪风步。阿胡所练的疾踪之术，诨名叫“跑得快”，行动起来如卷去的一阵风。而所谓“涟漪风步”，风吹水面，涟漪自远。即是借人追来之势，轻身飘远。对方越快，则越得其势。因此，它便也有个诨名叫“追不上”。阿胡顿时对修炼又有了百倍的兴趣。

　　远远飘来的碧虚的一句话，“想吃，就回家来吧——”那语气，得意得招人烦。

　　时序已入冬许久。陵川镇是南方的水土，气候不会像北方冷与热的对比那般强烈。除了在这样的冷雨天。半夜里，风裹着雨阵噼里啪啦，打得花草东倒西歪。风也吹得屋檐下的人影觉察出一丝冷意。

　　不想，门忽然开了。碧虚挑着小灯进来，悠哉悠哉地撂下一句，“把门闩好。”浑身一点也没淋湿，仿佛雨点都躲开了他。而后，阿胡弯着腰挪进门来，嘟囔着“坏蛋坏蛋”，脸上揉合着沮丧、疲惫以及怨气。衣衫并没湿透，只是星星点点的泥水溅了全身。

　　昙尘看到她回来，松下一口气，继而又对碧虚心生不满。这家伙既然学了避雨之法，却怎么只顾自己，让阿胡跟着淋雨？

　　碧虚看到昙尘在等，径直走上前去，露出狡黠一笑。阿胡也看到他，扭开脸，试图从墙边溜过去。

　　“阿胡——”昙尘喊住她。

　　“哦。”阿胡偷偷瞄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微微抬头。

　　“快去休息，明早跟我出门。”这位高傲的仙君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阿胡如蒙大赦，“嗷”了一声就蹿回厢房去。

　　碧虚甚感被冷落了，怀着那么一丝不忿，走进昙尘的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