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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11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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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上看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及至水下,却只能看见一片混沌。胡枝子立即后悔自己所做的蠢事,可是已经下到水里,空手而归,岂不是更加丢脸。他亦不耐烦四处寻找,当即并立双腿,直落水底,双掌相摩,自掌心现出一张黄底蓝字的分水神符。神符如箭一般射出去,霎那水面被劈开来。信步寻去,他很快发现燐贝躺在一片细沙上面。捡起来,白如雪片,轻如鸿毛,并不见得有何奇特,试图擘开,这才发现燐贝毫无缝隙。好奇之心使他回转岸上,高举燐贝向海绡神女问道:“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海绡神女纤指微曲,燐贝立即大张其口,吐出一股股浓而不散的雾气。
胡枝子仔细分辨,绰约可见几个亮星随雾气升腾,周游于半空,此时暮光熹微,闪烁如星斗。胡枝子心中一动,绿藤即从背后扑入半空,梢头的花与叶愈长愈茂,大如桐叶,翕张之间,便将亮星吞入。
黄衣女子身畔忽然现出数十个高不及尺的小人,排成一列立于玄鹿背上,最中间的那个,形容恰类凡人幼女,她望向黄衣女子,问道:“神女,你是要救阿胡姑娘吗?刚才我们都听到了。”
黄衣女子诧异于小人的问话,迟疑地点点头。
小人欢然一笑,攀上鹿角顶端,向着胡枝子喊道:“胡枝子,滚出青顶!”身后的小人们也随之齐声高呼,声音低势却不弱,如水波般漫向四方,绵绵不绝。
胡枝子恼怒:“故弄玄虚!你是蕈女吧,居然重生了?正好,今天我要毁掉青顶,把你们这些烂草一样的蕈族当柴火烧!”紫色瞳孔骤然收缩,胡枝子庞大的真身瞬时遮天蔽日,包围半爿潭水,探向窄狭的石桥。
黄衣女子见小人们牵起手,徐徐浮上半空,忙阻拦道:“胡枝子法力高强,还是先躲起来——”
小人们似乎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并不回应黄衣女子的话,齐齐地鼓起腮帮,呼出白气:“轰——”,听起来,像是一种古老神秘的咒语。
石桥悬空于水面,并无桥墩,桥面一块块湿润的青石布满半死的苔藓,青黄丑陋。绿蔓攀上石桥,试探后发现并无阻碍,便迅疾前行,眨眼间驱至迷磴之下。此时,水面也为绿蔓覆满,如同圄渚一般。
黄衣女子带着玄鹿避至远处,玄鹿恳求地望着她,她低头笑说:“别急,我看它们有办法抵御胡枝子。”
十几团白气自呼出后,竟直坠在绿蔓上,绒球般滚来滚去。胡枝子本不以为意,忽见石桥那里,绿蔓的缝隙间似乎有东西蠢蠢欲动。绿蔓立时枝叶暴涨,将石桥捆得密不透风。
不久,一些蕈仍然从罅隙中挤了出来,先如米粒般的蚌珠,遇风而摇摆,菌柄伸长,张开雪白的菌伞,菌伞愈涨愈大,迸裂出许多细碎的雾滴,渗进菌伞,瞬息万变,雪白、金黄、赤红、油绿、幽蓝、肉粉、深紫等等,颜色种种不一,菌伞也高高低低,斑斑点点,尖塔形的,圆杯形的,平展如花瓣的,撕裂为络垂于地上的,簇拥在一起。望去,亦如陌上花开,美景怡人。而菌伞仍在长大,开裂,再次迸射出数不清的白色的柔毛,落于绿藤上,亦团团如绒球,滚至四处。
胡枝子虽然曾经抓住过蕈女,究竟不曾真正见识过蕈族的法力,不过樤枚山的妖族,哪怕拥有千年修为,也抵不过他短短百年所修成的玄门正宗的法术,何况,他还有蘘荼仙酒,以及圄渚中数以万计的妖灵法力的加持,于是,他不再等待,振臂一呼,绿蔓上枝叶耸立,如翅膀般煽动起强力的旋风。
狂风肆虐,蕈类质地柔弱,岂堪蹂躏,纷纷被连根拔起,抛去水中,又为锋利的绿叶搅碎。白色的绒球亦被吹散,弥漫于水面半空,然而,诡异的是,它们竟逆着风向朝胡枝子飞去。
此时胡枝子已然消耗过多的法力,闭目片刻,休养精神,吐纳之间,几根绒毛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鼻腔。待睁开双目,他见石磴为粗如铁索的绿蔓攀附侵蚀而摇摇欲坠,禁不住开怀大笑。直到那六颗亮星从绿藤中飘出,浮于半空。他展开手掌:“来!”
亮星不为所动。
彤云布满天宇,如古人承露之盘接满月光,月光又由罅隙泻落,有若银绦雪练。亮星似受月光吸引,开始上下浮动,月光又为亮星牵绊,剥离出一丝一缕,挂于闪烁的亮星之上,复垂于摇漾的波光之中。
胡枝子被月光、星光、水光晃得眼睛发乌,不自觉地往后退步。
少顷,月光波光变得黯淡,惟丝缕络起的颗颗亮星愈发璀璨,亮星忽亦散尽,如水波流漫而下,丝缕间逐渐充盈,明亮,如刚刚织就的月光仙衣一领,长袂振振,合腰结束,风吹得倩影回转,双瞳翦水,风流万种。
胡枝子惊呼:“阿胡!”
是她,是她,标致的眉眼,圆润的鼻尖,带笑的唇角。
又不似她。
“你是不是阿胡?”她的眼神,陌生,冰冷,使他感到彻骨的恐惧。
阿胡启唇:“我来报仇。”
那一领仙衣骤然复化为银绦,以迅雷之势缠住胡枝子的脖颈,胡枝子竟无丝毫反手之力,只是沙哑地喊着:“阿胡——”
咔嚓一声,脖颈断裂,流出绿色的血汁。
阿胡松开了手。
胡枝子跪在地上,是生?是死?如以未曾断绝的悲声来判断,他还活着;如以绿蔓尽化为碧水付之东流来判断,真身已毁,灵魂将焉附?
“啊……阿胡……”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提线木偶般的,飘飞着漫天的白色绒毛,齐拥着他的背影步入幽暗的深林。
黄衣女子落于青顶之上,瞻望着胡枝子疯癫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身畔,小人们兴奋地围拥一个光亮而模糊的人影。
“她是阿胡姑娘吗?”
黄衣女子不回答,问道:“是你们让胡枝子发疯发狂的?”
小人点头:“我就是他所说的蕈女,名叫寸玉,我曾和情郎尺金离开青顶游历,不想遭到胡枝子的毒手,阿胡姑娘救下我,我靠着最后一缕精魂指引着玄鹿才能回来青顶,由死复生。胡枝子虽然法术高强,但蕈族的毒雾,即使是天神也不敢轻易冒犯。”
“所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才忽然收起真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蕈女笑说:“吸入毒雾的人,就像陷入梦境,有所思,才有所梦,有的人会开怀到手舞足蹈,不知疲倦;有人则被拖入恐惧忧愤和羞愧之中,发疯发狂,杀人或者自杀,无法自拔。”
“看来他在幻觉中看到的是重生的阿胡,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了一起。”
蕈女问:“阿胡姑娘不是还没有成人形吗?要怎么做?”
黄衣女子的右手探向鬓边,那里有三根异样的素丝,取下来,抛向半空。
素丝悠悠荡开,究竟不知有几千丈长,萦绕于她的周身,澌澌然催生冰霜,霜结为玉,玉化肌肤,素丝转为万千青丝,覆住芙蓉半面。
启目,瞳漾碧水。
抿唇,瓣沁朱砂。
素衣,赤足。
无改旧日容颜。
海绡神女轻叹:“看来,你究竟无法完全斩断过去,也罢。”
捋一捋青丝,重生的她懵懂地看向眼前的众人,问道:“这是哪里?”
蕈女站在玄鹿背上,冲她摇手:“阿胡姑娘,这里是青顶。”
海绡神女笑说:“她并非阿胡。”
蕈女惊愕:“她的脸,一模一样,明明是阿胡姑娘。”
“她本不该是阿胡,我已经寻找了她一千年,没想到她会应劫转世,不过,我的使命已经达成,要回去了。”海绡神女站起来,向阿胡躬身施礼:“主人,海绡在小洲等你。”转身,隐入黑暗。
蕈族们皆不敢发声,原本以为阿胡姑娘是蕈女的恩人,所以才倾力相救,然而她并非阿胡,这不能不使人感到失落和恐惧。蕈女大着胆子问道:“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碧琉璃一样的眼珠转了转,答道:“阿胡……你们不是这样叫我的吗?”
“可是——”
“不记得了,叫阿胡也不错。”口吻温温柔柔,使人爱怜。
天际暗沉依旧,阿胡出神地望向远方,似乎目光可以远达千里万里,许久之后,俯首对蕈族们说:“这里太安静了,我要离开这里。”
蕈女忍不住阻拦道:“你才刚刚重生,不知道外面有多么凶险,不如等仙君回来。”
“仙君?”阿胡听了也不反驳,屈身半跪,对蕈女说道:“好像有人在喊你。”
蕈女不解。
阿胡指向那座半坍的石桥。小人们好奇地趴在崖顶边上往下探望。只见桥上的石缝间有一颗白色的珠子连番跳跃,却不得逃脱。阿胡食指勾起,珠子骤然跃出石缝,停在青石面上,开始生出头颅手脚,初生的身体柔弱无力,但他无论跌倒多少次,都努力爬起,朝向石磴行进。
蕈女眼泪涟涟,一举跃下青顶,头顶撑起一顶樱黄的蕈伞,小人们也跑跑跳跳地跟去。
阿胡好奇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方才,她听到有灵魂微弱的呼喊,便随手帮了一下忙。
素丝忽如涨满的布帆般浮起,泛出幽蓝的微光。夜色坚石般的蒙昧,为之破开,清曙乍现。
阿胡略一思忖,变换为平日的模样——是记忆的残存——单衫轻裙小靴,素丝轻摇着落在肩下,恰似雅素的大氅。
循着晨风,阿胡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