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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

  •   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他三岁上没了父亲,族里的叔伯欺他母亲势单,几亩薄田,三间瓦屋,就将他的后半生牢牢钉在了土地上。他在不知事的时,受尽了怜悯慈悲的乡人的关怀,也尝遍了朴实碎嘴村妇的冷语。
      那一年的灾荒,对于他来说,无非是父亲愈见频繁的酗酒和母亲暗自抹泪,他吵嚷着要去隔壁同二狗子打架,却看见母亲红肿着眼抚着他细软的发,一遍遍哼着不知调的歌。昏昏睡去的他,隐约听见木门开合的声音,呲呀一声,异常刺耳。父亲出了院门,再没回过头望一眼寡母孤儿。
      张清的母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婉柔顺,不语不言,但骨子里却带着烟雨蒙蒙的细润坚毅。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在世事纷乱中掩了气息。她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张秀才,她许了一席江南烟雨中最繁华的相思,也空得了情缘一场清梦;他许给她一生安稳万事足,到头却是半生颠沛,万世流离。
      她卖掉了丈夫的虎狼兄弟给的田土房屋,这里本不是她所处,也不必流连。带着一脸懵懂的儿子,一身蔽体衣衫,几两傍身的盘缠,一路南下,去寻求一隅安身之所。她本该在宫苑高墙内的红粉堆里吟诗填句,她本合在秋华春水的辉映下煮茶合牌,却走到了最世俗的街头,用那吟诗写词,描红女红的手,为最粗鄙的人浆洗衣衫。
      她不曾多有一言一语,只默默的忍受着生活压给她的桩桩件件。张清不信命,却不得不去信母亲的命。那些官家小姐,那些达官太太,没有一个比得上自己的母亲,可偏偏,那样的好,那样的美,都绽放在她们脸上,母亲,却是一张不变的平静。他一直记得母亲哄他入眠的歌声,清越透彻,仿佛广东三月的雨,沥沥淅淅,说不出的舒服,也说不出的缠绵甜蜜。只是,他却再没机会听了。
      广东的海却是不平静的。他承载了太多的浮华,已然没有了洗净铅华的广阔和囊纳百川的气魄。他只看见迎来送往的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粗鄙的,高贵的,朴实的,虚华的。但他喜欢那样的海,真实而凌厉,它给人的,是切切实实的生存。他们吃海里的鱼虾,挑出海蚌中的珍珠,进贡给高高在上老爷,也进贡给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不曾想过,他坐在岸边看过的海,成了他最终的归宿,也不曾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给了他这样的结局。
      远交华盖,天意冥冥。一切都像是命里注定,他终究是要成为和母亲期望的南辕北辙的人,他终究再没希望,同母亲一起安定平祥。多年后的他,站在广东最广阔的码头,看着依然繁忙躁动的海,看着迎来送往的商船,哼起母亲的家乡小调,眯着眼想,若是当年没有回头,是不是她会更开心,愿意见他最后一面?回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海风,带来远处海鸥的鸣叫,浮现在眼前的,是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

      张清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城中的有名大夫都说了没法治,让她准备后事。她只是守在他身边,用冷冷的眼去瞧大夫:“我的儿子,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可见是庸医无能,只咒这无知的病患。”大夫听着她冷清刻薄的语言,只叹她失心疯了没得治,怏怏的离去。她摸着他滚烫的头,一遍一遍的唤他的名:“清儿回来,不要去黑洞里走,捡那明亮坦荡的路行,娘在前头等着你呢。”
      说来也巧,一个法兰西传教士的中国养女在巷中听到那被冠以庸医称号的倒霉医生的抱怨,起了恻隐之心,打听着,找了父亲去救了他。不过是小孩子常有的痢疾,一贴金鸡纳霜下去就好了。这之后,传教士每每都会带着女儿抽空看看张清,向他传布福音,也教他洋文西学。张清也渐渐熟悉了那个有一双褐色眼睛的姑娘。那时的他以为,他可以凭着自己,给她们一个海晏河清。

      张清的母亲似乎并不在乎他读了多少四书五经,也并不看重他做了多少惊世文章,她只本本分分,给他足够的生活资本。不求他考的功名。张清却是有大志的,他一直努力的想走出阴霾的母亲,他渴望见她笑脸也急于脱离她的冷淡。他考童子生,他去进乡学,考秀才,求一个功名,摆脱寄人篱下的卑微。他也相信自己可以。
      三十六年的会试,他一举夺魁,要进了京城行殿试。她默默的为他收拾细软,在包袱里塞了新晒的鱿鱼干和红薯条。她理了理儿子的衣衫,眼里是说不出的惆怅。他终究是要去追寻同秀才一样的路,抛妻弃子,追名逐利的秀才。她抱着儿子的小衣衫无声的落泪,张清见了,只道母亲不舍,走过去握住母亲红肿僵硬的手,心里一阵的酸涩:“娘亲何苦这般,孩儿去了总归是要回来的。不过是求一个安身之所,不必介怀。”“你走去哪里我都不管,我只怕那名利场上刀剑无眼,也怕你猪油蒙心。”“娘亲,孩儿应承您,不去做那贪污收贿,侮辱斯文之事。”“你也不必应这些虚无的事,娘只求你一生安平,你也不必再回来了,世事艰难,去求你的名,我自有自己的命。”“母亲。”她起身离去,就真像那离巢的鹰,再没有回还过。
      张清瞧着母亲的背影,艰难的隐在黑夜里,融进去,再也分辨不出。他霎时眼酸酸,掉出一行清泪。他转过身去,拾起掉在地上的衣物,背上包袱,也闯进了那一片无际的黑夜。

      广州的码头依然热闹,特别是凌晨时分,拉货的商船,打渔的船队,还有达官贵人的私船,来来往往永不疲倦。张清买了船票,站在码头等待,身边是搬运货物的长工,粗壮的身躯带着南方男人特有的清隽,微颤颤的扛着占身体很大比重的货物,走在他身边时,甚至还能听见他们沉重的呼吸。突然有人叫他,张秀才。
      他转身,是法兰西传教士的女儿,他回她一个微笑。迎夏走上前来,在怀里摸了许久,摸出一个看不清颜色的袋子,递给他:“这是我爹爹给你的盘缠,他下月就要回法兰西了。”
      暮色微明,他借着仓库点的油灯看见了她眼中的闪烁。张清接过袋子,发现是羊皮缝制的,面上是一树梨花,里面约莫有二百两银子。张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迎夏又递给他一本书,张清翻开看了,是一本译制的西洋医学,字字都是她写下的梅花小篆。她一向喜欢篆字。写得平和有力。迎夏道:“我亲爹找到我了,明天就要跟他回家。洋爹爹带不走我,给了我这个,你收好,路上兴许有用。我以后都回不来广州了。”
      张清眼睛越过她,只看见远处灯火摇曳,忽略了眼中的模糊,似乎又见了母亲融在夜色中佝偻的背影。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总会再见的,你要回哪里,我来找你。”“我家在真定,你一定要来啊。”她脸上露出焦急,也有几分怀疑。他笑道:“一定。”说着,摘下了母亲挂在他脖子上的银锁给她戴上:“你拿好了,再见面的时候还给我。”“好。”
      最终的他,也没有机会拿回自己的锁,那锁跟了她十年,也牵了他一生。终究如同张秀才一样,抛妻弃子,孤独一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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