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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返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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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的提问让我想起了高三的时候。
那年月,学习任务非常繁重。新学期伊始,广大的教职人员和莘莘学子就得齐心协力,一起苦逼地赶课。我们的语文老师是莎士比亚的崇拜者;可惜不管他喜欢的这位作家有多著名伟大,相关考题总是只出现在文学常识里,详细点的都归课外内容。搞得他没地发挥身上的文学青年素养,憋屈得要命。可能他也明白必须在沉默中爆发的道理,不愿走向灭亡,终于在讲解《屈原》的时候,来了一段即兴朗诵:“你们知道屈原这时候在想什么吗?他在想,To be or not to be,it‘s a question。”
这句话让昏昏欲睡的我们精神一振。
因为听起来和据说是专业八级的英文老师念的完全不同。极富地方和个人色彩。
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
其实。就是一句异曲同工的『to go or not to go』以高中语文老师那饱含深情的语调于我的脑海中昨日重现,并往复循环(记得当时他半眯起眼睛,隔着不算太厚的镜片,表情相当地愤世嫉俗;男生集体讨论了下,认为是清纯美少女的音乐老师肥水流了外人田所致)。千万别绕梁三日,还得劳烦胖子揍晕我。
这时候有人说:“他去!”
我惊了一下。这声音特别熟悉。回头就望见胖子抖着神膘振振有词,“我和天真是一条心,不求同月同日生那个但求同月同日死生不同穴死……呸!反正他要去胖爷舍命陪兄弟!”
哟嗬。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还是个他妈尽给人添乱的胖曹操!
我简直气乐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瞪过去。你娘才要跟出卖兄弟的人一条心!叫你乱作主!
胖子却嘻嘻哈哈凑过来,硬是哥俩好地巴着勾肩搭背。没等我来得及用力甩开,他就压低了声音在耳边说,“天真啊,宁婆娘看来是说真的。瞧她眼神儿,那一个狠的。不知道丫究竟想干嘛。但我瞅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真想稀里糊涂下去?”
我一想也是。阿宁从不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她说跟去才告诉我,那待这里肯定毛都没有。万一选错,去了还可以退出,留下来只能用后半生把肠子悔青。靠,这节骨眼上说不去,真没得玩。考古系一姐决不会半途心软就带我玩儿。
“没有时间了。快点决定。”阿宁又在旁边催促。
我一咬牙,下定决心道:“好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对那里完全没印象了。像刚刚的祠堂,也只能帮看个结构。”
秀秀闻言露齿一笑,“没关系,吴邪哥哥,这很足够了。”
“我代表队伍欢迎你,Super吴。”阿宁则拍了拍手。
我感觉事情完全脱离控制。内心还有点恼火造成如此局面的这批人。索性省略客套直入正题,冷冰冰地问:“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现在收拾行李?”
“既然加入了我们,成为考古队的一份子,有些人、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别急,Super吴。磨刀不误砍柴工。出发之前,我们得做好最充分的准备。”而阿宁在这方面完全展示了她的职业素养。根本不(屑?)和我计较。
说是要做准备,其实物品与装备的采买有专人负责,也不可能从现在才开始。阿宁递来一张已购物品清单,让我看了以后根据可能的实际需要,再添点什么建筑器械之类。那张表格非常专业,就是说,上边开列的一大半考古用具,我都看不懂。
像那一堆外形神似的洛阳铲、手铲、考古铲、普探铲、泥(套)探铲、灰桩铲、炮眼铲、刷铲……在我看来根本就只有型号不同。具体究竟怎么个用途各异法,还得偏劳秀秀临时开常识补习班。讲到带劲的地方,小妮子还指着清单上各种专业考古探针T型探针等等滔滔不绝,胖子兴致勃勃地翻出来录音笔;我呢,赶紧瞅了个空挡把椅子挪出老远。逃课就逃课吧,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事儿大伙都没少干————小爷得让发木的脑子好生歇息歇息。
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又看一眼阿宁塞来的物品清单,我索性抽出衬衫口袋里的铅笔写起来。不晓得大家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心中有事,自己在写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感觉自己就是,手下不住写写写,脑子里却瞎琢磨出十万八千里。
直到胖子在旁边捅捅我,好奇地问:“哎,我说天真啊,你写的这两台玩意都是干嘛的?”
我也真不知道究竟在梦游什么。眼瞅着周围的目光都聚拢过来,尤其阿宁和秀秀的眼神还带了点惊讶,很古怪;还傻不愣登张口就答:“VR5000是地下金属探测器,最深到45米,也是美国产的,性价比又高,我觉得比清单上列的牌子要好。至于QGJ-800,这种墙体切割机最大切割深度有300mm,可以对付大理石和青砖,连钢筋混凝土都适用……”
话说了半截就顿住了。再看看霍家小妮子在边上可劲儿挤眉弄眼,内心那个悔啊……直骂自己是猪脑袋。这开列的都啥玩意啊!金属探测器就算了,多少跟考古沾边,勉强也还说得过去。墙体切割机是什么!未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一听,整不好以为我在组建拆迁大队呢!
看我明白过来,秀秀抢先弯下腰,笑得细瘦的肩膀一耸一耸。别说,她抖得可比胖子有美感多了。
我头皮一麻。暗骂声靠,完了在这俩没良心货不讲义气的笑声中,努力严肃正直地朝考古系一姐望去。无奈嘴里控制不住的嘿嘿干笑和连连搓手的动作把什么都露了馅。
但是阿宁竟然没有笑。只伸手接过用铅笔涂的单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列出来的拆迁设备真都可能用得上?开玩笑吧!!!
脑内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幕景象:月黑风高的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我和胖子在阿宁的逼迫下背着对人来说依然太重的轻型墙体切割机,形容猥琐地向九门祠堂爬去;浑然不知那里已经埋伏着别了苗刀的瑶民大队,大堂上,汉人专用的狗头铡血迹斑斑……不不不!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用力甩甩头。那边厢秀秀已经在跟胖子普及基本的民族禁忌。盘瑶过去普遍禁食狗肉,这与他们的犬图腾崇拜有关。崇拜『密洛沱』的布努瑶,尤其是我老家现存的那一支,禁食母猪肉和老鹰肉。老鹰是神鸟,吃了不吉利。湘西南辰溪县农历七月五日前禁食黄瓜。绝大部分瑶族禁食乌鸦、猫肉和蛇肉。乌鸦和蛇都是不祥之物,猫是人类最亲近的朋友,所以不吃。有些地方孕妇产后头几天不能吃猪油。瑶族祭神,忌用狗、蛇、猫、蛙肉。蛙是不洁之物,所以不能用来供奉。
再有就是瑶族十二汉姓通常有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冯、蒋、雷。而我们老家的那支布努瑶,则主要姓兰、罗、韦、蒙,像那位随风而来的云彩姑娘就姓韦。换句话说,在榕树坡遇到这四大姓氏,你可以先假定对方是瑶胞;在其面前要尽可能入乡随俗、尊重他们的民族习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与冲突。
秀秀说得很认真,胖子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我想了想她为什么只抓着胖子,结论是那丫头大概觉得至不济吴邪哥哥也是九门后裔,这点社会常识,应该懂。事实亦没有相去太远。虽则老吴家远离故土,把我摘了出来,上一辈人仍对过去记忆犹新,常拣些有趣的八卦的唠嗑闲聊。而且说是快没了干系,毕竟在那边还有个吴三省。
在瑶族聚居地,千万不可得罪瑶老。
而榕树坡,除了上面说的这些人,还要切记,别去招惹九门。
没错。就是联合修建了九门祠堂的,九门。他们依次是:上三姓,张(大佛爷)、(二月)红、(半截)李;平三姓,陈(皮阿四)、吴(老狗)、黑(背老六);和下三姓,霍(仙姑)、齐(铁嘴)、解(九)。
从上、平和下这些形容词就知道,九门之间并不像圆桌会议那样人人平等、按音序排列前后云云,而绝对有高低之分。至少上三姓肯定霸住了几大常任理事国的名额。据说最开始并不存在九门。且和后面陆续定居的平三姓和下三姓不同,张红李三家算榕树坡的原住民,连瑶民在迁入此地时都领受了他们的许多恩惠。这才造就了上三姓沿至今日的特殊地位。
很容易就能看出,九门的第一顺位,是张。
秀秀在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所以,在榕树坡你无论如何,千万别跟张家争强好胜。尤其是有麒麟纹身的那位小哥——任何方面,你都斗不过他。”
“呦!这时髦值刷的,麒麟纹身!”
胖子乐了,搓搓手,露出职业狗仔队的低级笑容,“有什么缘故在里头不?”
“……据说是张大佛爷万里迢迢请来苗疆蛊师,给自己独子纹了个守护神。我们那的布努瑶,起源和血脉都跟苗族特别近,双方有所交流也不稀奇。更多的,就算有也没人听到过。”秀秀一本正经地解释,面沉如水,“没谁会蠢得去探究张家的禁忌。自不量力。”
胖子听得啧啧称奇。我在一边没吱声,心说这妮子讲得也太玄了。
当年大病一场,导致我对故土和离开的回忆都很模糊,却依稀记得爷爷和张大佛爷是有来往的。自己仿佛还被后者摸过脑袋。那时他对爷爷说:“孙辈都生出来了,现在你最有福得意去吧,老狗。”低头又挺亲热地逗逗我,“是不是啊,吴小狗?”爷爷的回应好像是极其豪爽地大骂回去,张启山你他娘什么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什么的,忘了;就剩张启山和你他娘印象特别深刻——平三姓敢把上三姓第一顺位这么顶回去,张家,实在不像丫头说的那么可怕。
“你是不是在想,张家好像也没那么可怕?”秀秀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问道。
我悚然一惊。这妮子怎么知道?
秀秀叹了口气。仿佛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在里面。“吴邪哥哥,你实在是——天真。”没等我反驳这个瞧不起人的形容,她又摇了摇头,“过去九门处在鼎盛时期,二爷和三爷要肯联手发难,或许还能让张大佛爷伤些脑筋;如今九门式微,只剩他张起灵一人独大,莫说红李两脉,便是其余八姓结成同盟,怕也薅不下他半根毛。”
“嚓!你们就任他这么作威作福?”胖子听得双眼圆睁。
秀秀微微一笑。带着霍家女人特有的狡黠。“还好。张家小哥对那种事没兴趣——虽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对什么有兴趣。”
“但是他真有那么厉害?”我内心不服,又对此人充满好奇,“强大无匹且绝情断欲,那不成神仙了!”听着简直是十七八岁小姑娘的偶像剧场。该叫他什么?张语嫣?
秀秀幽幽地望了我一阵,再度叹口气。不知何故用回那种异常特殊的口吻,“比你想的要厉害得多。不怕说句灭自家威风的话,得罪了其他几门甚至瑶老,霍家至不济也能替你讨个说法;惟独惹恼那位麒麟主,阎王都不敢上门要人。”她苦笑道,“在榕树坡,他真就是神仙。”
丫头并没在开玩笑。我和王胖子都傻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听见秀秀在悠悠叮咛,“所以吴邪哥哥,千万收起你的好奇心。”
你当好奇心是桌布,抖落抖落就能叠起来锁柜子里嘛!那我铺面上的肯定超过一打!
虽然如此,心里也明白秀秀这么说是为我好,到底还是含含糊糊地点了头。
这时胖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不知在向什么人招手——从台词听来,应该是去而复返的阿宁。“呦宁姐!这么快?”
胖子自认,在X大里也确实是个人物。几乎不正经管人叫哥姐。
现下忽然来这么一嗓子,肯定是,有情况。
我赶忙跟着转身。动作还没完成呢,就听到一阵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心说回来的不止一个啊。站定了看,原来阿宁带了一票人马进屋,那阵势跟网游组队似的,MT开火车,身后一水儿NPC怪。……是她的话。大概不用这么麻烦。对某些人(为数还不少)来说,丫往那一站,就拉足了仇恨。
借着古刹救人的事儿,我跟考古系的师兄师弟们(主要是和阿宁来往密切的那些)混出了不赖的交情。这时很自然地就在队伍里找熟悉的面孔,结果一无所获。我不死心,脑波催眠着我是X光机我是X光机,又再睁大了眼睛仔细搜寻;从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推测我看他们的眼神大概真有那么点不同寻常——怎么个特殊法姑且不作讨论——还是没有。
阿宁带进来的全是生人。陌生的,外国人。
其中有个看起来很像高加索人。这鬼佬汉语发音蹩脚得很,打招呼的时候,遣词造句倒精准,“Hi,你就是SuperWu?久仰久仰。宁小姐常跟我们提起你。”
互相勾搭这种事,只要一方勇于开始,剩下的永远不会太难。寒暄起来无非你叫Jack我是John还有边上那家伙大名Ben,接着甩甩扑克喝喝小酒砌砌长城,马上宾主尽欢和乐融融。流程就这样,别指望鬼佬能先进到哪去,当年日不落帝国一开口照样今天天气哈哈哈。
我嘴上客套着,同时在内心感慨老美真TM有钱。这班鬼佬个个处世老鸟目光精悍,一望而知是职业水准,决非良莠不齐的X大考古系学生可比。当然,雇佣他们也必定所费不菲。裘德考那老鬼,开的条件极尽苛刻,撒钞票却从不含糊。阿宁这支队伍,从装备到成员,都可谓下足了血本。
不过,这想法在望向在场的某人时,立刻产生动摇。
那是个带着墨镜的陌生青年。外形也是人高马大,可那一头黑发和露出来的五官怎么看怎么不像老外,混杂在金发碧眸高鼻深目中特别扎眼。打招呼丝毫不讲规矩,不睬介绍只管『小三爷小三爷』地迭声乱叫,对九门的内情仿佛很有几分了解——险些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就这样,丫还瞧得有趣咧嘴笑了,那表情,奇贱无比。
而最大问题是,他看人,就没有不笑的时候。
我问阿宁,到底在搞啥,咋整这么不靠谱一人。
她挑高了眉毛,近乎冷笑地说:“不靠谱?那是裘德考亲自出马才请动的顾问。整个考古队里,薪酬最不可承受之重。”
就他?这黑眼镜?
我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
比如此后自己的世界观还会被颠覆许多次。再像,其实已经接连犯错。
还有,一点都不懂得,天高地厚。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