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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没有时间了 ...


  •   这就像整半个月被住在柜中的小鬼折腾得死去活来。
      可等你鼓足了勇气打开一看,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盯了好长一段时间,从照片里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至少我才疏学浅,只觉得摊上这么个破事,佛都有火。又感到很泄气。蔫了吧唧地将东西递回给它的主人。
      阿宁收照片的时候好像笑了一下。但她很会控制表情,再说就那么两秒功夫,谁敢说不是眼花。
      秀秀的表情也似笑非笑。我觉得尴尬,作势拉了胖子来捶,实则只想岔开话题,“青天白日说什么见鬼不见鬼。小爷是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忆,近乡情怯——没文化的人不懂!”
      立刻得到『全新闻系的文化都在你胖爷我这身神膘上!』的回应若干。
      哥俩闹了好大会儿,正当内心庆幸逃过一劫,秀秀出其不意地开始说话。
      她那特有的音调,你一听这悠悠口吻,就觉得不是哪个烂大街的秀秀随便能讲的,必须是九门霍秀秀。
      不光如此,其讲述的内容更让我大吃一惊。
      她直直望进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有、时、间、了。”

      那表情太沉肃。不适合这样年轻俏丽的面容。
      吐字清晰。每一个都掷地有声。
      我整个人都懵了。被魇住似地定在那里。
      直到秀秀弯下腰噗咔笑出来,阿宁也忍俊不禁,胖子更伸出手来死命拍我的肩膀,才恍然大悟自己又给这小妮子耍了。
      霍丫头是个鬼机灵,一贯精得出奇。看我真的有点生气,忙凑过来一迭声地讨饶:“对不起,对不起嘛,吴邪哥哥。不过这事儿确实有点不同寻常。真没时间了,很需要借重你的能力——不信可以问宁姐!”
      X大学生会长很配合地点头。表情正经得丝毫不像在开玩笑。最重要的是多说了一句,“秀秀决定与我合作完成她的毕业设计。裘德考已经同意给我们提供赞助。”
      我唬了一跳。这果然没在开玩笑。
      裘德考那是什么人。
      国家地理杂志最伟大的赞助商之一。探索频道的投资也参与有份。据称,举凡二十一世纪的考古地理大发现,都有他的汗马功劳。而且这位爷真正地财大气粗。往俗里说,那就是有钱,有钱,大大地有钱。否则怎可能像做慈善一样可劲儿朝考古里撒钱;也不怕半途出了岔子项目搁浅,一切石沉大海。
      完了许是美国佬钱多烧包,反正裘德考这人是不满足于本土事业,居然揣着大把钞票屁颠屁颠跑到中国设立考古专项基金来了。不知怎么地相中X大,不知怎么地看上考古系,不知怎么地勾搭了阿宁——其实这都是废话。考古赞助商到了X大,还能看上别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裘德考就是那财神爷,X大考古系招惹无数羡慕嫉妒恨的金主,阿宁神秘的幕后老板。
      他同意提供赞助,那绝对是,世纪考古大发现这样的牛逼项目。

      边上的胖子已经在嚷嚷这么好的素材,强烈要求独家专访了。
      我当场踹几脚让他死一边去。同时不无关切地问秀秀,她不是比我还低两级吗,怎么还没念多久书就要搞毕业设计呢。
      小妮子吐了吐舌头回答情况特殊。她含含糊糊地说承蒙学校领导和教授特别关照,只要修满学分搞完毕业设计就能拿证。当然啦,就算是霍家大小姐也没有超凡的神力能第一学年搞定这些,怎么都得再拖上几个学期。不过越往后肯定就越不自由。趁现在还能自己掌控时间,毕业设计,她想认真地做。
      其中曲折被一笔带过。
      但再如何轻描淡写,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丫头,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看她和阿宁有说有笑,并不显得多伤感。并且事实上,在霍家成长起来的秀秀,应该也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不会有无益的情绪问题。
      反倒是我比较矫情。当事人都没太在乎了,还要偷偷在心里替她难受。

      接下来果然没有什么多愁善感的空间。
      秀秀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个关于两名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如何与顶头上司、学校社会以及家乡人民斗智斗勇、长期抗战艰苦奋进最后终于绝境逢生取得胜利,获准带队考察榕树坡古迹的声泪俱下……不对,是可歌可泣的励志故事。
      这种时候主角的经历越是腥风血雨惨绝人寰,听众们越是幸灾乐祸喜闻悦见。大家懂。
      我也总算明白没有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原来裘德考虽然同意提供赞助,却附带了相当苛刻的条件。
      如果阿宁和秀秀对榕树坡古迹的考察拿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成果,他将从X大考古系撤资不再提供任何赞助,整个釜底抽薪。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条件,一听就好贱招。
      而官方批准申请的限定更雪上加霜。政府要求她们在达努节前结束工作。如今已然是新历五月末(今年的农历五月二十九日是阳历六月三十日)……确实没时间了。
      如此绝境也要迎难而上,真佩服这两位伟大女性激流勇进的精神——可还是不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建筑系跟考古专业差得也太远了吧。
      阿宁笑得意味深长。说:“Super吴。那张照片,你真的认不出来?”
      我心头突地一跳。旋即板起脸问她什么意思。
      “跟我们回去一趟,就告诉你。”阿宁面不改色。还是刚才的表情看人。
      我判断了下。想她为什么能如此自信。虽说成日价给胖子颠三倒四(有时他还捏着嗓子喊得阴阳怪气)地乱叫一通天真无邪,我好赖也是个头一米八的大老爷们。不说多么有魄力,也不该太像懦夫样儿。偏偏阿宁的眼神特别坚定,仿佛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对能威胁成功。
      是人都有那么点逆反心理。身为学生会会长尽管平日里高高在上,却也该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她没可能不知道,但愣不顺毛捋。这般有恃无恐,倒让人气得有些可乐。心说不会吧,考古系一姐手里究竟握着什么王牌?或者说,她到底自以为抓了我吴邪啥把柄?
      刚要张口说话,秀秀就在旁边扯我的袖子。
      小丫头是典型的霍家女人长相,兼又是个活泼性子,特别古怪清灵。那眼珠子转动起来,滴溜溜地就像两丸黑水银。她巴巴地这么一望,我立马有点不着调,心一下就发软。
      那妮子就是个人精。见我这边有门,马上凑过来撒着娇儿趁热打铁,“去嘛,去嘛,吴邪哥哥我决不会害你的——你就搭把手嘛~~”
      我望她一眼。心说是啊小姑奶奶你贯来只会坑我。口气却不由自主放软,“你们就嚷嚷跟着走跟着走,这哪成?就算叫去送命也给个谱啊。我一建筑系的大老爷们进俩闺女的考察队胡混什么——总不能就蹲在厅堂里数它多少根横梁吧?”
      “不用担心。”阿宁道,“你看这个。”她递来照片。
      这是我第三次把老家的缩影捏在手心里。参详了半天,依旧毫无收获。想起自己最开始无意识将它甩出五步远的情形,简直恍如隔世。
      “你再看看这个。”秀秀拿出另外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马上认出那是九门祠堂的正体。这一回是彩照。很容易看出破是破了点,却保留着相当完整的青砖结构。墙体转是顺砌,上下错缝,顶部为立转顺砌,这种砌法与宋辽时代的营造法式一致。而且每块砖都规规整整最起码也该是作坊工艺,一看就很标准。四周围墙并不高,有一面几乎全被大榕树遮住了,想来装饰性居多。仔细瞧过顶上那些松松垮垮垒起来的瓦片,我又怀疑它会不会是民间所谓的土法防盗墙。不过这一点光从照片是无法确认的。
      秀秀说:“这是我两年前趁人不注意时偷拍的。在榕树坡的九门祠堂外边。”
      “怎么?”我正研究得出神,随口回道。
      “你再看这张。”秀秀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一张照片。那是和前边两张风马牛不相及的宣传图片,拍的是十万大山一带赫赫有名的风景区。估计是节假日搞什么农家乐活动,两个穿着苗族服饰的美丽姑娘站在一棵披红挂绿的大榕树下边,捧着『杨美欢迎您』的长条横幅,笑得露出她们雪白的牙齿。
      我看得都糊涂了。心想这有什么不对吗?
      反倒是胖子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哟嗬!这风景区里的大树,挂的东西挺正常啊!天真,敢情只有你们那地才栓木牌嘛!”
      我听得浑身一激灵。赶紧探头过去确认。
      果不其然。风景区里的那棵榕树上,挂的都是红绳、福袋、许愿条……诸如此类等等的东西。民间是有种说法,你把签条挂得越高、祈求就越可能应验。中国的老百姓在讨吉利的当儿谁也没少卯足劲往高里蹦,再野蛮点干脆就脱鞋子上树了。
      而九门祠堂边上的那棵老榕树,却挂满了薄薄的长方形小木牌——从第二张彩照看,它们果然是褐色的。在我那噩梦一般的童年记忆里,跟着无数的气根飘来荡去,张牙舞爪。
      这决不是在祈福。肯定有什么别的特殊含义。
      我把求助的目光移向了这方面的专家。许是表情太迷茫,惹得小妮子又噗咔一笑。
      然后秀秀才以民俗学者的姿态告诉我,那棵树打她能记事起,就被瑶民们叫做牺牲之木。丫头还说,据阿苏的《阿苏社缘起》记载,在以狩猎野猪出名的日本九州山地,每当行猎时,宫司会把自己射到的野猪或野鹿献给神明,就挂在阿苏神社楼牌旁边的树上。那样的树,也被称为牺牲之树。至于这两者的重名究竟是巧合,还是其实有着相同或类似的含义,还有待研究考证。
      后面还唧唧呱呱了一长串神武天皇啥啥的事迹,但我没怎么去听。
      “牺牲之木”四个字在脑子里嗡地一响。回过神来又再化作空白。
      我,吴邪,潜意识里对这显然太不一般的名词,有反应。独独漏了记忆。
      看我白了一张脸。对面的女人再度投来意味深长的笑。
      现在我懂阿宁为什么有恃无恐。原来,她的目标人物,自己就在局中。

      “放心,”阿宁说,“带队考察是我和秀秀的活。来找你,是想借助Super吴对建筑的了解,好加快工作进程。”
      借助我对建筑的了解?考察一个老旧的民间祠堂,需要用到这方面的知识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不大明白。咂摸半天陡然想到一个很惊悚的可能性,脱口而出,“大姐!你不是要拆了或者炸掉那座祠堂吧!?”
      这真是个极尽疯狂的念头。且不论会不会被私设公堂的家乡人民抓去跪祠堂然后浸猪笼;单是身为九门后裔(阿宁不算,秀秀是继承大统,我勉勉强强也还沾着九门的边吧)竟敢为虎作伥、犯下不敬先人欺师灭祖的大罪,就该给热心善良的围观群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
      而且这么干,冒的风险实在太大。据我所知,至少在本职工作上,阿宁是个非常敬业又十分靠谱的行家,经验丰富同时明白事理;很难相信她会采用如此简单粗暴并随时可能引发大规模暴动的愚蠢做法。——可如果不是这样。考古队要个建筑师来干吗?
      “我们想知道,这座九门祠堂的下面,究竟是不是暗藏玄机?或者在它的墙壁还是其他地方,会不会别有洞天?但这种试探一定不能伤害到建筑物本身。我同意秀秀的看法,这方面你才是行家。不对吗?Super吴。”阿宁说着递了个简直称得上妩媚的眼神。
      这就对了。脑子里电光一闪:原来如此。
      我和阿宁的初次见面是由秀秀引荐。彼时我好容易咳掉喉咙里的可恶鱼刺,匆匆忙忙批了件黑不溜秋的外套就给丫头揪去见客了。当然,这点阵仗万万唬不住阅人无数的考古系一姐;但想来那副灰头土脸的尊容,也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交集。
      再见面是赶鸭子上架。那日X大考古系在市郊的古刹拍摄纪录片,因为首次获准进入寺内从未对外开放的塔楼部分,好些队员都兴奋过头。有个新来的家伙为此倒了大霉,一脚踩空就算了,还在跌下旋梯的过程中骨碌骨碌不知滚哪里去了。众人没头苍蝇般胡乱找了一通,毫无收获;然后就被领队阿宁制止了这种漫天撒网效率低下的搜索行为。
      我被第一时间知悉此事的秀秀连拉带拽、风风火火赶到现场,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救急。尽可能冷静地听完考古队员们的七嘴八舌,我初步判断那人是衰神附体、在滚落旋梯的过程中掉进了塔楼暗藏的夹层或隔间。打开霍丫头软磨硬泡借来的设计图纸,发现果然如此。剩下的就是对着图纸,从最可能落入的夹层开始,挨个敲过去这种体力活了。
      Super吴这个听来充满了欲抑先扬之恶意的滑稽绰号,就是那时候在X大考古系里传开的。

      说实话,这让我很是尴尬。
      以当时听到的情形,换了任何一个学过几年建筑的人来,大抵都会做出相同或类似的判断。这叫职业习性。
      而且我敢说,再过一阵,经验丰富的阿宁也会想到个大概;无非是早一步晚一步的问题——而且,她一定不会让失踪的队员等太久。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其实也是考古那个行当的思维局限。因为这种程度的功绩被授予如此夸张的绰号,怎么都让人担待不起。更何况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里也就罢了;回到建筑系,该项殊荣简直是逼我羞愧难当。
      问题是没有勇气回绝旁人的善意。别说割袍断义了,就连很严肃地高声抗议对我来说都太难(所以迄今由得王胖子小天真小天真地鬼叫);每每话到嘴边,总是打了几转又咽回去。
      我曾寄望于X大一姐的深明大义英明神武,孰料这件事上她居然站在邪恶的彼方,带头叫Super吴Super吴,喊得真是琅琅上口。起了极坏的推波助澜作用,搞得考古系一大堆人跟着唤我绰号。听在耳里超像大家来讽刺。不过也拜此所赐,我和阿宁的交集日渐增多,慢慢热络起来。加上秀秀时不时居中打个圆场、润滑催化,时至今日,俨然是熟人朋友的关系。虽然非要说的话,我觉得她比较介于诤友和恶友之间——即使这两者的距离未免太遥远。
      现在这位熟人朋友对我说:“没有时间了。你要想知道个中因由来龙去脉,就跟我们走。”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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