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运转》凤仪

5、CHAPTER 5

　　从罗伊高级订制时装发布会结束，到刘爽的“农民工”身份被人扒出来，中间不过两三天时间。网络媒体、各种报刊杂志甚至电视台的人接二连三出现在她面前。

　　刘爽一下子变成了“名人”，平时跟她不熟悉的工友甚至是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得知她居然做了一回“模特”，都十分惊奇。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跑来向她问长问短，这样的变化让平常就闷不吭声的刘爽很不习惯。

　　她虽然不太搞得清楚状况，却简单地以为这“热闹”过两天就会平静下来。可随着媒体的曝光，她的知名度好像越来越高，跑到工地上采访她的媒体记者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她每天要无数次地回答相同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回顾关于那场时装秀的点点滴滴，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干活。

　　记者:“你知道那天在舞台上帮你穿鞋、亲吻足尖的那位男士是谁吗？”

　　刘爽：“一个外国的。”

　　记者：“他叫多米尼克.柏伦南，是非常有名的模特和秀导。知道了他身份之后，你有什么感想？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幸运？”

　　刘爽想了一会，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哦。”

　　记者：“很多朋友都非常好奇，当初设计师罗伊找到你的时候，有对你说什么话吗？比如你很适合当模特之类的？”

　　刘爽：“他说有活干，干好了他给我八百。”

　　记者：“你应该是第一次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化妆师给你画完妆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刘爽:“演戏那么打扮还要得。”

　　记者：“现在很多人都说你是中国版的灰姑娘……你知道灰姑娘的故事吗？”

　　刘爽：“我读过书。”

　　记者：“噢……听说你的家庭非常贫困，为了给弟妹赚学费，你高二就辍学一个人大老远到S市打工……”

　　刘爽：“在农村女娃能读到高中家里都算不错的了。”

　　记者：“我们听你的工友介绍，你现在晚上是睡在一间堆放扣件、钢筋的地下室仓库，有钱的时候吃3元的盒饭，但更多时候一天只喝一杯白开水……”

　　刘爽：“一整天只喝水是在我刚进城的时候，那时候没钱，后来好了，每天三顿管饱。我住的库房地方大又只有我一个人住，其他人都是几个一间，工头看我是女娃才特意给我安排在库房，顺便在夜里看管一下钢筋、扣件，每个月还多给我点钱。”

　　记者：“噢，那是挺好的。不过，你一个女孩，跟很多男人一样从事重体力劳动还是非常辛苦……一个月工资有八百块吗？”

　　刘爽：“推沙石车？一天八十。”

　　刘爽并不笨，她很敏锐地发现了那些记者的提问背后总是含有某些期待成分，甚至有记者在刻意引导着她，希望她能够给出他们符合期待的答案。可是，他们所期待的那些“能够制造落差”、“能够进行对比”、“能够感人肺腑”的东西，并不是刘爽愿意一次又一次对外宣称和强调的。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刘爽神色从容，语调平静，像是在叙述着某项客观存在的真理。而她的言行无疑都在作出一种回应：“请不要特殊看待我，我的生活很平常，跟别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刘爽怎么也想不到，恰是她这种不卑不亢的应对态度，反倒让那些经常被娱乐节目中的煽情大戏忽悠得生理厌恶的观众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一些网友甚至给刘爽取了个绰号，叫做“实在姐”，并表示，“信‘实在姐’，得平常心，荣辱不惊。”

　　却说这刘爽，被一车接一车的记者搞得没办法在工地上待下去了，只得放弃好几天的工钱暂时躲到工头的表妹家里避难。

　　工头的表妹刘爽管她叫“二姐”。二姐是个三十出头身材矮小略显肥胖的女人，与丈夫孩子一起住在九架巷一间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内，白天推个铁皮车在巷口卖米粉，晚上卖烧烤，日子过得辛苦，却也有声有色。听说刘爽的事之后，二姐二话没说，让刘爽到她家客厅里凑合着打个地铺。

　　“他给你八百块钱，你就那么走了？傻姑娘，你好歹也该问人要个电话……我听人说，那个什么设计师……啧，可阔气了，人家开的车都值好几百万美金！换了我，有这机会还不好好跟人套近关系……咱不说飞黄腾达，跟着这样的老板混口饭吃，怎么也好过你在工地上吃苦受罪……”

　　刘爽蹲在巷口，面前放着一只装满了土豆的铁桶。她专心致志地刮土豆皮，任旁边小推车前坐着的女人不停唠叨，就是一声不吭。二姐的男人在一旁帮着串土豆片，听见自己媳妇唠叨个没完，忍不住道：

　　“嗨，别人小刘的事，你瞎操什么心？那些个人，跟咱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巴结他们做什么？依我看，小刘就没做错，做人还是该本本分分……”

　　她男人话未说完，二姐杏木圆瞪，怒道：

　　“本分？说你没脑子你还不信！什么叫做机遇你懂吗？人家大设计师，无缘无故会去拽着谁去当模特？人家那是看到了小刘的潜质，个子高、身材好……身高一米八的闺女，你走到大街上能碰上几个？打扮得漂漂亮亮走一圈就能赚千儿八百的活儿不干，跑去推沙石车，这不是犯傻是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你那点老实本分……一辈子蹲街边卖烧烤的命！”

　　别人俩口子为她的事吵起嘴来，刘爽却依然一声不吭地蹲在一边刮土豆皮。

　　经过了差不多一星期的时间，刘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遇”总算是有了点了解。鞋拔子脸设计师似乎跟一个女明星闹矛盾，一气之下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人顶替女明星，这个人就是她刘爽。而她在舞台上不小心踩掉了高跟鞋，从而引来了另一个救场的人。

　　对于多米尼克，或许是因为当时太过惊讶和紧张，她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只是依稀记得那双眼睛，像绿宝石一样，十分温柔地看着自己。后来看了电视跟报纸，她才知道那个漂亮的外国男人似乎是个非常有名的人。恰是这些人之间的纷争以及他们的名声，使得她名其妙的地变成了关注的焦点。换句话说，她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少价值，就是一炮灰。

　　这几天，被媒体搅和得有工不能干、有地方不能住，周围的人个个拉着她问长问短似乎她捡了多大便宜，刘爽心里憋屈着。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跟鞋拔子脸走。

　　不知过了多久，二姐夫妇终于停止了争辩，就在刘爽即将把一桶土豆削完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声：

　　“你就是刘爽吧？”

　　她缓缓抬起头，看见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四五岁，打扮十分端庄的女性微笑着看着她，随即递上了一张卡片。

　　“你好，我叫谢珺，是MATANO女鞋宣传策划部门的负责人。简单点说，我找到你，是想邀请你给我们的产品拍一支电视广告……”

　　刘爽讷讷地看着那名妇女，站在她身旁的二姐夫妇也是一脸惊奇。甚至旁边修鞋摊的鞋匠、对面小卖部的大婶也都朝她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见刘爽没有反应，那名女士又笑了笑道：

　　“不需要惊讶，你现在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人，看到你身上商业价值的人应该不会太少，要不是你特意躲起来这么难找，还会有更多的人通过媒体来联系你。”

　　刘爽愣愣地看着那位女士，对方的话她虽然能听懂，但意思，她就不太明白了。

　　还是二姐反应快，一见这状况，料到是肥羊上门，连忙推攘丈夫，暗示他赶紧去倒杯水来。接着她又拉了张塑料凳给那位女士。

　　“老板，您先坐，这坐。”

　　二姐说着走到刘爽身边，掐了掐胳膊，又暗暗递给她一个眼色。可刘爽大概是呆了，半晌没有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起身，双手在围腰上蹭了蹭。她条件反射地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她穿着男士塑料拖鞋，一双大脚略有些发红，皮肤粗糙，脚上有很多茧子，还有擦脱皮的地方，脚趾头也不好看。

　　“你说，要我……我拍广告？给鞋子拍广告？”

　　谢女士似乎早已看出刘爽的疑惑，刘爽刚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没错。你不用担心，脚部特写我们会聘请专业的脚模来拍摄……”

　　刘爽不知道什么叫做“脚模”，但她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意思。也就是说，偷梁换柱，虽然脸和身子是她，但脚其实是别人的脚。她十分诧异地连连摇头：

　　“用别人的脚说是我的，这不是坑人么？”

　　刘爽没有想到，那名姓谢的女士听了她的惊叹，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扭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抱歉、抱歉……其实不管是广告还是电影，局部模特都是很常见的。这相当于工种的细化分类，并不是欺骗性质的行为。就像很多明星拍广告，腿、脚、手等会请了专业的局部模特作为替身。我们公司即将推出一个水晶系列的女鞋，由你来拍这支广告真的非常合适……”

　　当对方把价钱开出来的时候，刘爽与二姐夫妇禁不住张大了嘴巴。她原本以为罗伊时装秀上随便走上一圈就给八百已经属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里想到这家卖鞋的开价更高，简直吓死个人。一天四千五，要拍两天，就是九千块钱！刘爽暗暗掐了自己一下，知道这不是在做梦，才没命地冲对方点头。

　　谢女士很直接地说，刘爽的五官轮廓并不符合中国人对女性的传统审美观倾向，更何况因长期劳作，她的皮肤粗糙，脚趾甚至有些变形，横竖不是给人欣赏的。他们之所以会用刘爽，很大程度是看上了多米尼克在罗伊时装秀上那个吻造出的声势。

　　“说句真心话，姑娘，你现在确实是有很好的机会，这种机会是很多人想要但得不到的，只是这个机会非常的短暂，你得好好把握，才有可能借一阵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兴许是因为刘爽年纪小，看上去又很老实，谢女士忍不住对她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番忠告。但刘爽并没有听懂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也没想得太远。对于一个把攒钱供出弟妹读书然后回家修几间新房子、添几只猪作为人生终极目标的人来说，谢珺的话其实是鸡同鸭讲，全无意义。刘爽单单觉得自己走运，大白天走着走着一叠钞票忽然就掉她脚边了。

　　刘爽并不喜欢抛头露面，也不喜欢招人关注，但与每天在工地山日晒雨淋、挥汗如雨相比，拍个广告就能拿九千，实在太轻松了，她根本不需要去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