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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夜是不真实的。夜里的感觉是透着朦胧和暧昧的。可她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触摸得到。她伸出手去,他就在那儿,等着她,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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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童和小宁就这么一路无话地来到了大材料室。周童先去办公室找人签单子,然后让人领着去料库。那人与王姐一样,身后是一大串哗啦作响的钥匙串,不过比王姐的还要多,还要响。
      料库在水泥院子的另一端,很多个,全是在半人高的水泥平台上砌起来的,并排一码的蓝漆大门,一把把沉重的铁锁。带路的人从腰间取下钥匙串,打开其中一个料库大门的锁,牛一样用力拉开,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周童跳进去,四下找了找,就看见了成箱堆起一人多高的电焊条。
      她试着搬了一箱,挺重,不过还能搬得动。
      小宁在下面推着车子眼巴巴地看着周童,不过不认为周童能搬下来。本来她们是想叫个男的来帮忙的,可回组里一看,全干活去了。没办法,只得两个人上吧。
      周童满头大汗才搬了四箱,小宁就说,“周姐你下来,我上。”
      周童一听笑得肚子疼,“得了吧你,就你那小胳膊小腿还能搬动这个?”
      小宁不服气,“你下来,扶着车,我上去。”
      周童笑眯了眼睛看着她,“不用你,有人了。”
      小宁往旁边一看,大车间的车工小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边,“要帮忙吗?”不知道为什么,小宁的脸忽然就红了一下。
      周童早就听说小杨对小宁有点意思,这么看来竟是真的喽?小杨一纵身跳上材料库的平台,和周童并肩作战。一会儿就搬齐了四十箱。当然,里面大部分都是小杨的功劳。
      “你们俩能推回去吗?”
      “放心。这点东西。”周童说。
      “那行,我还得去厂办,就不一帮到底了。”小杨转身上了自行车,周童还不忘了后面跟一句“谢谢你啊。”小宁也八哥一样,“谢谢你啊。”
      只不过周童觉得小宁这八哥听起来和自己的粗犷的乌鸦嗓子就是不一样,听着都有那么一股子婉约劲儿。
      回去的路上,周童发现小宁的眼神不象刚来的时候那么呆滞了,有点飘的意思,就问,“看见小杨动心啦?不想着你的小上海啦?”小宁忍不住笑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周童知道,不用管她,小宁就是那种打着不走撵着倒退的主儿,你一不悠她了,她就该上杆子贴上你了。
      果然,走了一段路,小宁忽然问周童,“周姐,你觉得你爱姐夫吗?”
      爱,还是不爱?
      或者谁也不能回答这种问题。周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小宁说。她想了想说,“其实爱就是把两个人送进婚姻的工具,功成身退。所以结了婚之后就不可能象结婚之前那么有激情了,就平淡了。”
      “那就是说,不爱喽?”小宁的一双眼睛闪着光,盯着她问。
      “可也不能这么说。”周童迟疑着。
      “那应该怎么说?”小宁显然是糊涂了。
      周童没有回答。她推着平板车,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刚才小杨的举动,不知不觉中让她想起以前那些被日常的麻木淹没了的记忆。
      周童老家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周童的母亲有点商业头脑,早早在火车站旁边开了个小卖店。在一排水果熟食快餐店的中间,小卖店红底白字的鲜艳亮丽的招牌就是显得与众不同。和中国千万个小卖店一样,周童家的小卖店里也有一个细长的玻璃柜台,后面是接到天棚的货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货。而店堂的地上也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货箱,全是啤酒饮料什么的,挤得店堂只有巴掌大的一块空地。
      小店因为夹在其它的店子中间,所以只有一扇小门,没窗。店里不免有些黑黝黝的,太阳刚斜的时候就得点上灯。周童站在里面,总觉得闷得慌。
      周童那个时候初中刚刚毕业,高中不想读了,就在家里帮忙。每天早晨踩着三轮车到食品厂、批发市场先转上一圈,然后把进好的货拉到店里。周童的妈妈已经在店里打扫了。虽说是小站,车不多,可是人也不少。而且小站附近只有这一家小卖店,所以生意虽然不红火,却也足够一家人过活。本来周童的爸爸在县上的学校里当老师,也算吃公家饭的。可后来物价一直地上涨,家里又有两个小的,母亲没办法,就找了这么个营生,最初的辛苦劲儿现在就不说了。这一干,可就是十几年下来。直到周童和大哥周方长大成人。
      来小店的人都是些穿着随便的乡下人。他们坐着凌晨的火车从乡下赶到县城,卖买当天地里采摘的新鲜蔬菜,然后在上午的光景,坐着普快回到各自的家中去。他们都是顶着不知多久没洗过的头发,穿着草绿的上衣,深蓝的裤子,踩着一双沾满泥土的胶鞋,黑着一张脸地走进店里。他们的眼光总是在食物上转一圈,在周童的脸上转一圈,在周童的胸前转一圈,最后再落到食物上,问,这个多少钱?
      这个问题经常要被重复上百次,他们不断地比较着各种吃食用品的价格,直到把钱最后掏出来放在柜台上的时候还不忘了和周童讨价还价一番。
      往往在这个时候,周童就会笑着说,价钱也不是我们乱定的对不?大家都是买卖人,你也不能让俺们亏了卖是不?
      遇到男人带着一家子来买东西,女人们通常在毛票上掰扯得厉害。往往这时男人就会扯着嗓子说,不就几毛钱嘛,有啥啊。走走走,车快开了。女人就恨恨地骂,你起早贪黑图个啥啊?看人家长得漂亮就给人送钱啊?你个吃里扒外的窝囊玩意儿。经过一番拉扯,男人终于把骂骂咧咧的女人拽走了,只有女人怀中抱着的小孩子走出好远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那些做工粗糙的玩具。
      当周童坐在柜台后面给客人拿东西,装袋,收钱,找钱,说“走好啊”的时候,周童的母亲总是坐在店堂黑黑的一角守着十九吋的黑白电视看的津津有味。她从来不参与这些纷争。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太累了,既然这些事情女儿可以应付得来,为什么她不能休息休息呢?
      周童知道母亲的心思。虽然她非常不满意母亲的这种想法。大哥已经二十二了,除了白天她看店的时候给店里上一次货,平时就根本看不见影儿。母亲也从来没说过他什么。周童对母亲的纵容态度是有些怨恨的。尤其是当她最早在店里开始站堂的时候,十七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客人们那种扫来扫去的目光,常常让她觉得有些害臊,她就不由得怨恨起母亲来,是母亲把她一手推上了这个位置,把她推到了这许多人的目光前,就象把一把青嫩的草放在阳光下慢慢地晒,直到让它变黄,干死为止。于是,慢慢地,她也就习以为常了。再后来,她会不自觉地把胸挺起来,故意挺得高高的,一边在心里鄙视这些有头无脑的家伙,一边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希望。
      希望这两个字可谓是虚渺的。它总是给少年人带来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它会勾引着你去做一些大胆狂妄的事情而不计后果。十七岁的周童,正是处于容易被它诱惑的时候。
      向罔出现在周童面前的时候。他那张过于白净的脸在小小黑黑的店堂里闪着玉样的光泽,帽子上的铁路路徽特别气派。
      “要点什么?”周童一手撑着柜台,一手松松放在玻璃板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玻璃板下是花花绿绿的用小纸盒盛起来的文具。
      “给我来盒前门。”抽这烟的人极少,一般都是玉溪。
      周童递给他一盒。他把包装拆开,摇出一支,点上,前门的香气在小屋里飘散开来,玉溪那种辛辣的味道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周童禁不住吸了一口气。向罔看着她笑了,“喜欢闻吗?”
      周童一笑算做回答。
      周童虽然算不上美女,可周童的笑是很有特点的。她从来不放声大笑,笑的时候经常是嘴角先扬起来,眼睛眯成一线,若有若无地扫对方一眼,然后嘴角就向右斜牵上去,显出无限的意味在里面。
      如果恰逢有阳光能漫散进这幽暗的屋子,就可以看见一道引人的风景,一个身穿白底黑花衬衫的女孩,站在柜台后面,脸上是一种柔暗的笑容,虽不明媚,却如茶香般袅袅,让人只一眼,便印象极深。
      向罔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他把前门往胸前的口袋里一丢,给了她一个白净的微笑。走了。
      同样的,向罔那白净的笑容象模糊的花纹一样深深绣在了周童的脑海里,日复一日。她面对着往来的客人,心里却无时不在想像着他会突然出现在小店里。无疑,向罔那副恬散的模样已经在周童晒枯的心里丢下了一粒火种。他身上白色绿条纹的制服,他微微有些卷的短发,还有那双黑而明亮的眼,周童不太象一般女孩那样,会疯狂喜欢电视剧里的许文强,杨康。可是面前这活生生的陌生男子却让她为他忽然就产生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
      而向罔在其后好一段时间里,却再也没在小店中出现过。这让周童多少有些怅然,不过她知道,也许向罔从此就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里了,和那些匆匆的过客一样。只留给自己一个明亮的印象而已。
      她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所以当向罔重新站在店堂那不太光明不太宽敞的巴掌地时,她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买点什么?”周童的脸上虽然还是象对平时一样地微笑着,可心却莫名地快跳了半拍。
      向罔笑了,那笑容一直照到周童的心里,让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一起笑起来。仿佛这店里忽啦一下就亮堂了。
      “给我一碗面,两火腿肠。外加一包前门。”
      周童正给向罔包东西的时候,她妈妈在外面喊她,“老二,出来搭把手。”周童应声,把东西递给向罔,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往外面走。看见妈妈正从三轮车上往下卸啤酒。夏天冰啤最好走,她们家店太小,堆不了太多。所以一到夏天经常得上午上一次货,下午再上一次。
      “我哥呢?”
      “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周童没说什么,把妈妈卸到地上的啤酒箱一把拎起来,准备拿到店堂里。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不由分说就拎了过去,正是向罔。周童赶紧拉扯,“别,不用。我一个人行。”向罔轻轻挡开她,“你这不是让我们男人没面子么。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了不伸把手太说不过去。”说完另一手又拎起一箱,走到店里去了。
      周童赶紧跟进去,告诉他应该放什么地方,不一会儿,十几箱啤酒就整整齐齐地码在当地了。
      向罔把最后一箱放好,两只手互相拍了拍,“行了。没别的了吧?”
      周童赶紧摇摇头。向罔说,“那我走了啊。”周童看着向罔大步流星地往火车站方向走了,走了很远。她忽然想起来,向罔刚才没付钱。
      周童和小宁说起这段的时候,小宁笑得前仰后合的,说周姐你这么个精明人还让姐夫给蒙混过去了?
      周童说他比我能蒙混多了,不然我能让他蒙混到这儿来吗?
      其实过后没多久向罔就把钱给她送来了,一个劲跟她说对不起。她说没事,都是老客了。
      再后来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后来别人常常奇怪,向罔这样一个美男子,家庭也算小富,自己又有点本事,进了铁路单位,捧上了铁饭碗,怎么就会娶了象周童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语不出众的乡下女人呢?
      也许没什么深刻的原因,只是,在那一刻,他莫名地打动了她,而她,也瞬间进入了他的心。没有什么天荒地老的诺言,不过是一生相伴的感觉而已。那么,她又何必去计较这种感觉是不是爱呢?
      周童想,也许是天作,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总之,她就这么认识了向罔,嫁给了向罔,跟着他来到他的家乡,不顾父亲的翻脸无情和母亲的苦苦哀求,毅然地就跟着他去了。那时的她似乎是没有自我的,只是想着,他去哪儿,她就跟着他去哪儿吧。去哪里都比留在家里强。
      也不管这一跟,是不是天涯,是不是海角。
      如今周童想起当年这些事来,也是颇有些感叹的。平时没时间让她感叹,也没人能一起感叹。现在小宁来了,让她一下来了兴致,把往昔象倒豆子一样哗啦哗啦全倒了出来。只可惜细细一看,那哪儿是金光灿灿的豆子啊,却是当年结婚时穿在身上的那袭红旗袍,收放在柜中多年,这一番翻出来,虽然面料光艳依旧,款式风貌却老相过时。经她手一碰,立刻化成了片片边角碎料,飞得不剩几多了。
      爱,还是不爱?依然没有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有,不过根本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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