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半支莲[三] ...
-
舅舅站在花海中，一身墨衣，长发飞舞，神色极是冷峻。他从不曾有这样严肃的神色，淡淡看我，却生出一种迫人的气势。我不由垂下手臂，冰魄银针跌落在地。
他有一丝的尴尬，放开我道：“裴兄。”
舅舅道：“落星居内备了上好的雨前茶，祈兄不如去共饮一杯？”
他笑着道好，转身与舅舅走去。我跟在后面，心里的狂跳一分一分平息，却再没有了当初的勇气和决然。
炉上的水汽氤氲，雨前茶清新爽口，却又有一丝微微的苦味。
舅舅将茶水注入杯中，递给我一盏：“之岚，你记不记得，初入谷的时候，舅舅曾考过你？”
我道：“舅舅经常考我，却不知说的是哪一次？”
舅舅看着窗外细雨道：“入我万花者，皆有此一试。当年案上三件东西，桃，木铲，剑，用来对付林间顽猴，很多人图快捷省事选了剑，而唯有你，义无反顾的选了桃，舅舅曾问你三次，你皆不改心意。之岚你可知，这桃代表的是什么？”
我不语。
“是智，却也是善。”舅舅道：“以桃饲猴，可收服其心，这是智。不愿用刀剑伤其身，此为善。之岚，你二者皆备，当是我谷一代奇才，却为何要执着于当年之事？”
我咬着嘴唇，慢慢抬起头，眼里已蓄满泪水。
我道：“舅舅，你要我忘掉前尘旧事，可母亲也是你的亲姐姐，她的仇难道就不报了么？还有爹爹，还有那么多的庄人……”我泣不成声。
舅舅抚着我的头发：“之岚，我知当年之事于你，将是一生的也难以挥去的噩梦。可逝者已逝，生者当前，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心性善良，舅舅不愿你一生就被湮灭在这仇恨中……若能放下此念，你此生必有更大的成就。”
我哭着摇头：“我不要什么成就，我只想给爹娘报仇。”
“傻孩子。”舅舅道，“紫虚子当年乃长安古意中著名杀手，如今又归纯阳子门下，以他之力，你以为他当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慢慢抬起头，眼里是吃惊的神色。
舅舅叹口气道：“你当初找我要学冰魄银针，我便知你心中所想，只是一直不曾点破。如今你所怀心思，聪明警觉如祈进之人，他会不知道？”
我心中希翼破灭，顿觉报仇无望，不免伏案大哭起来。原来他都知道，他早知我想找他报仇，却只是在冷眼旁观，原来我如此费尽心力，在他眼里却不过是雕虫小技。
舅舅道：“祈进之人，冷峻孤傲，行事不留情面，唯独对你却一再留以援手，之岚，他的心意你可明白？”
我脸色渐红，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人的模样，清冷似雪，广袖高冠，于万花丛中中向我微微一笑。千万种情绪扑面而来，我踌躇不语。
舅舅叹道：“他早年因被人蒙蔽，确做下许多错事，如今已痛改前非，遁入纯阳门下，若你再一意孤行，岂不是要与纯阳为敌？之岚，你好好想想吧。对了，再过几日便是恩师生辰，我要去给他老人家拜寿，你也一起去吧，若是能得恩师一番教导，要胜过在舅舅处十年呢！”
舅舅所说的恩师，便是谷中著名的药圣孙思邈。
孙爷爷年逾过百，隐居谷中数年，却仍勤习医道，教授弟子无数。赏星居上常年药香缭绕，爷爷在此教习，授课，炼丹，来往医童医仆无数。我在此不过月余，便渐渐喜欢上这个清静质朴的地方。
爷爷每日起床甚早，极注重养生之道，年数过百却依然步伐矫健，常乘凌云天车观赏谷内美景。这一日我与他从摘星楼回返，半途中他突然停住，指着远处云雾下山脚的一个小村道：“岚儿，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遥望过去，只见一方小小村落卧在山脚，数百间茅舍，并些水车禾田，面临绝情崖下的飞瀑，中隐约可见有三两村人出入，极是幽静。
我讶然，来谷中十几年，万花美景皆数已熟，却不知道这里竟会隐有一小小村落。
爷爷道：“那是聋哑村。当年武后叛乱，牵连人数极广，这些人便是当年被诛连之人的家小，因被人毒害，成了聋哑之辈，他们逃无生路，这才避入谷来，谷主心善，所以置了一方安身宁静之所让他们落足，这便是聋哑村。”
我看着那些人，田舍鸡鸣，悠然劳作，一派与世无争，极尽和乐的样子，可他们真的宁静吗？我问爷爷：“万花谷能给他们宁静吗？”
“不能。”爷爷说，睿智的眼里是慈悲的光芒，他道：
“宁静自在我心。万花谷能给的，只是一个避难的居所，真正的宁静是内心的宁静。”
真正的宁静是内心的宁静。
我默念这句话，突然有一线清明掠过脑中，不禁暗暗问自己，谷之岚，你做的到吗？
“岚儿。”爷爷笑道，“医者之人，术为首，心为主，你医术已至精纯，断不该再屈居谷中，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
我道：“爷爷，我医术尚浅，还想在谷中向爷爷多研习些时日呢。”
爷爷道：“医术之精，不在空而习之，若能践而习之则收效更大。近闻长安天都镇外突发温疫，爷爷年岁大了不便前去，你替爷爷前去走一遭如何？”
我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缓缓点了点头。
三日后我离开赏星居，去落星湖向舅舅辞行。
舅舅并未见我，只托人送来一只药囊，里面一应物事俱全，说是可以帮我在行医之时方便取用。我暗暗感激，站在谷口回望再三，终离身而去。
出谷之后，我经长安转车到天都镇，所见之处果然瘟疫横行，尸骨遍野，让人触目惊心。我略一思索，便在镇外搭蓬，就地施医。
不久之后，宋听枫宋师弟也来此地，说是奉命前来助我，我心下欢喜，有了同门弟子相帮，做起事来显然更加顺心，二人同心协力，终将瘟疫之势略略控住。
这日，午后阳光稀薄，长安上空黄叶漫天，云彩却格外高淡，有一少年人骑马而来。他年少气稚，一双眸子却清亮坚定，看打扮竟是纯阳门下初级弟子。
他笑着上前：“谷姐姐，我乃纯阳门下新进弟子，此番随五师叔下山，师叔闻姐姐在此施医，特命我送一件东西与姐姐，请姐姐勿必收下。”
我心中怦怦直跳，见他呈上的是一只紫色锦盒，接过来笑道：“原是华山少侠，你家五师叔现在何处？”
他转手指一指前方，道：“师叔说姐姐心结未解，自知无颜相见，嘱我将此盒送上，他在前方茶铺等候。”
我打开锦盒，见是一支天山雪莲，莹绿剔透，静静躺在锦盒之中。
“师叔听闻姐姐在此施医救人，但瘟疫之事最是难料，所以特去天山苦寒之地采了这支百年雪莲来，此物能解百毒，瘟疫不侵，望姐姐能带在身旁，以保安康。”
我听着，面上虽笑，嘴里却充满苦涩。那少年弟子望着我，眼神明亮，充满期翼之色。我想，他多像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心中尽想美好，却不想到底世事弄人……
我拿起雪莲端看半晌，将它重放入盒中，“你师叔心意我已领，只是这天山雪莲百年才得一株，太过贵重，我怎敢轻受？请你去转告于他，就说往日之事得容我些时候，我需得好好想一想，以往之事，莫要再提……”
那弟子欲言又止，见我神色，终是打马离去。
我在屋前坐下，低头摆弄案上药瓶，只是心神不宁。
宋师弟过来，将罚恶剑插在地上，笑道：“师姐，你若放不下当年事，何不让师弟用罚恶剑去取了那人性命为你报仇？”
宋师弟跟我入谷时日相差无几，天性嫉恶如仇，与我却很谈得来。
我笑道：“枫上听琴宋师弟的剑，岂是用来管这等陈年旧事的？”
宋师弟道：“可我见师姐并不开心……”
我道：“宋师弟，这事，莫要再提……”
宋师弟叹了口气，抬步走开。
我独坐半晌，却听身后又有马蹄声响，那年轻纯阳弟子去而复返，颇有些局促，上前道：“谷姐姐……”
他道：“师叔得知姐姐不愿接收此物，很是伤心，嘱我将这半支再给姐姐送来，说姐姐若仍不收，那必是不容他再苛活于世……”
我心中猛地一痛，不由问：“他没事吧？”
“师叔还好，只是神情有些低落……”那弟子道，遂将盒子里剩下的半支雪莲递上。
我伸手接过，见那雪莲果已只剩下半支，正寂然躺在盒内，思虑半晌，终是收下放入口袋之中，“你告诉他，这半支莲，我收下了。”
那弟子已然欢喜：“这下就好向师叔交差了，另外半支在师叔身上带着，姐姐若是需要，随时可以取来，师叔还说……还说……”见我望着他，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师叔说，姐姐虽不肯原谅他，但他会一直在华山等着姐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道姐姐原谅他为止……”
我双颊绯红，一时不知如何言语，那少年却扬声大笑，打马远去。
数月后，长安瘟疫制止，我欲回谷述命，却又接到谷内传书，说巴陵招魂岗一带有五毒叛者炼制尸人作乱，让我前去助五毒教蓝凤凰一臂之力。
我于宋师弟告别，只身打马转道巴陵。途经枫华，洛阳，再进洛道，辗转月余，行程尚未及半，一路悠哉，倒见了许多谷中未见的风光。
夕阳西下，小桥流水昏鸦，我骑着白马缓缓走着。
白马很年轻，走的却很慢，我在想它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这样迷茫，这样难以绝断……
巴陵是那样遥远的地方，此去前途未知，而我耳边，却一直回响着那句话：他说他会在华山等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口袋中的半支雪莲，馨香如故。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半支莲[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