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莲》澹微

1、半支莲[一]

　　我少时的记忆，止于六岁时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十五夜，月亮很圆，谷家庄内却是一片刀光血海。
　　漫天的大火吞噬一切，刀光剑影里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母亲温柔的脸静止在她将我藏进树洞的那一刻。刀剑刺入皮肉，在黑暗里那么清晰可闻。这是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母亲伸出手，努力想要在临死前将树洞遮的更严实些。她说：“岚儿，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遗言。
　　我蹲在树洞里，一动不敢动，外面是打斗过后的死寂。槐花的香气挟着血腥，是一种诡异又让人几欲呕吐的味道。

　　我的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人。
　　清冷，高傲，仿若地狱的魔者。他手中锋刃雪亮，还淌着我庄人的鲜血。这将是我毕生的仇人。
　　我想，如果他就这么给我一剑，那一切也都结束了。可他却一直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看我。
　　“进哥儿。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一人上前，看见眼前情形，举剑便刺。
　　“慢！”只听叮地一声，他举剑架住来那人刺来的剑，“放了她。”
　　这声音很好听，带着种金振玉馈的质感，只是却让人颇感清冷。
　　“进哥儿？”那人讶异，锋尖停在我眉前一寸的距离，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剑锋里逼面而来的丝丝凉意。“你可想好了？”他蹙眉看他，雪亮的眼里是淡淡的冷酷。
　　“姬兄，我从未求你。”
　　那人闻言收回剑，良久居然灿烂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就冲进哥儿这句话，姬兄答应了！”
　　二人转身，刀剑敛去寒光，在黑暗中纵身而去，我昏倒在树洞里。

　　我到底没有死，是谷家那场大劫中唯一的幸者。
　　裴元舅舅找到我时，我正在江湖流浪，和一群小乞丐为伍。舅舅带我入了万花谷，这年我七岁，青岩万花谷，是我第二个家。

　　万花谷四季如春，晴昼花海天下奇景。舅舅独居落星湖畔，因他性格冷僻，寡言少语，行事又乖张，外人送其称号“活人不医。”他是药王首席弟子，谷中医术仅次药王，于是便将我带在身边，潜心传授医术，成了谷中一名小小的离经弟子。

　　万花谷中有弟子数百，能人异士无数，我初始来时并不快乐，好在有一群热心的师兄师姐相扶，倒也渐渐融入其中。
　　每日寅时习医，未时习乐，酉时静卧花海，听四野风起，观落星夜色，日子过得也算无忧。
　　舅舅生性冷淡，于人相交也是如此，却偏生长得玉雪风雅，惹得谷中一干女弟子尽数侧目。每每寻了借口来湖边茅舍，要么请教医术，要么询问所采草药做何之用，极尽心思之能事，其实只为一睹舅舅俊颜。奈何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纵我有心相帮，也是无力，这样一晃，竟过了多年。

　　这日，我正与舅舅对弃，却听隔壁居舍传出动静，出门一看，竟是谷主的女儿东方宇晴搬来此小住，说是奉了谷主之命，前来照顾新移植的花草。
　　晴昼海中奇花异草集聚，却多数都是从西域楼兰、东海蓬莱、北疆平卢或南海仙山移植到此，若没有精通之人悉心照顾，定然不易成活，而谷主之女东方宇晴正是此间高手。
　　碍于落星湖主人的身份，舅舅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出面应对几句。
　　我见那宇晴姐姐生得国色天香，光艳动人，不由也心生好感，颇想多闲谈几句。舅舅却是神色淡淡，浅聊几句，便携我回屋。晚饭之时，隔壁传来如水琴音，我侧耳听了一阵道：“舅舅，宇晴姐姐在同你说话儿呢！”
　　舅舅不理，筷子敲一下我的碗说：“食不言，睡不语。”
　　我虽跟舅舅亲近，心底却也有些惧他，闻言便吐一吐舌头，不敢多言。

　　次日一早，我刚起身，却见宇晴姐姐已在花圃中忙活。晨风送香，小鹿闲步，如此美景，如厮美人，我看的几乎痴了。
　　宇晴扭头见我，向我招招手。我轻步上前：“姐姐。”
　　她拉着我的手笑道：“真是个冰雪般的可人儿，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在这谷中过得可好？”
　　我道：“很好，有舅舅和师兄师姐们照顾我，谷中就跟家里一样。”
　　“那就好。”她爱怜的叹气，手抚我头发，“以后若是闷，就来跟姐姐说话儿。”
　　我点头。
　　她见我身上只是一件普通弟子穿的青黑常服，又道：“裴师兄也太马虎了，怎么竟不懂得打扮女孩儿？”彼时我已十六岁，听了这话不由得也一阵羞赧。
　　舅舅待我虽好，却毕竟是男子，不懂得这些花哨风月之物，是以我每日便只穿着这些式样普通的初级弟子服装，平日里尚不觉得，眼下被她这么一说，不由相形见绌。
　　“明日我让孙婆婆准备几套衣衫给你送过去，女孩儿大了，总要打扮的漂漂亮亮才行。”她说，我刚要推辞，她又道：“你既叫我姐姐，姐姐照顾妹妹有何不对？”我便不好再言，只得点头道谢。

　　过了二日，孙婆婆果然送了几套衣衫过来。轻罗软绸，剪裁合体，虽是名品，色彩却不张扬。只是些淡白，天青，浅湖的颜色，倒是很合我的脾胃。孙婆婆是谷中老人，人人都给她几分薄面，舅舅不好推辞，只得让我收下。我换了一套天青的衣服出来，在桌前转一个圈儿，舅舅本是一脸严肃，见状也不由露出一分笑容，缓缓道：“好看。记得明日去谢过宇晴姑娘。”
　　我想起宇晴说到舅舅时的模样，心下通透，便笑道：“舅舅，其实宇晴姑娘希望去道谢的人是你呢！”
　　舅舅眉头抽了一下，手中药书啪地合上：“胡说！”
　　我撅嘴道：“舅舅心里明白。”
　　舅舅便不言语了，在案边闷闷站了许久，最后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我不知道舅舅究竟有没有去道谢，宇晴姑娘提起他时，神色依然是淡淡里藏着向往，眉间却有二分失落。我常常想，舅舅年纪也不小了，若不是像这般常年扮冰块，拒人千里，恐怕我早就有一个舅妈了。而且据说舅舅的毒舌功也让人发怵，听说当年有一个天策府的将军来此求医，病没治好，反被舅舅三言二语给气死。
　　事实证明，沉默的男人毒舌起来，功效往往胜过常人百倍。而舅舅，也因此再度出名。
　　宇晴姐姐说起此事，也不由得笑了，她道：“裴师兄醉心歧黄，最见不得人有损于医道。那将军着实是倒霉了些。”
　　我道：“连谷主都说舅舅太不近人情，姐姐却帮着他说话，舅舅知道了，怕是要记着姐姐的好呢！”
　　宇晴听罢，脸上红云飞透，立在万里花海中，真是人比花娇。我暗想，舅舅若不是木头，这好事怕也要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