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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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日子如同一杯淡水，平乏又安宁地继续着。
娘的病最近都没什么起色，不过往好了想好在也没往更差的方向发展。在床上躺久了反而容易躺出病来，偶尔也会下床活动几步。
楚蝉的腿倒是伤得的确有些严重，大半月了也没见她出屋来溜达，也难为她如此聒噪喜欢蹦跶的女孩子要安静安分那么久。有几次本想去看看她，但一想到她曾经做过的那些好事儿，还是不禁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托了邻居的大叔给她送了些她喜欢的野果子。
先生自家中出事后回来变了好几分，整天阴沉着脸不说，惩戒之事也愈加严厉。就拿抽背书来说吧，现在若是被抽到背不出来或是背错，手心要挨十下打，比之前翻了倍。百里屠苏就尝过被那桃木条抽打的味儿，真是相当不好受。
至于那只不成器的白毛小狐狸，百里屠苏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起它居然可以和鸡好好相处。当某天从学堂回来发现那只狐狸正趴在院子里晒太阳，而周围几只母鸡走来走去平安无事的时候，真是深刻体会到了某种眼窗都要脱落的感受。一定是被挂房梁挂怕了吧，百里屠苏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大人们常说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又赶紧摇摇头自我否定了。
不对吧，这不是丈夫形容妻子的吗？
转头看向还睡在地上的小狐狸，还闭着眼睛的它很安逸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这临近月底天气愈发冷。前些天原本还有出太阳，眨眼天气骤变温度急剧下降。似乎这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更气势汹汹。
算算还有十天不到便要过年了，一年之中最喜庆的节日。
除夕之夜，摆出最丰盛的食物，大鱼大肉，还要穿上最好的衣服，崭新一身。剪纸，对联，烟花，爆竹。窗外是白飘飘鹅毛绒雪，纷飞自如，屋内是亮堂堂烛油灯光，温暖明亮。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吃饭，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除旧迎新，多好啊。
虽然这个名义上的一家人，只有略显孤单的两个人。
今年的收成不错，谷米虽不算满仓但倒也是看着能让人欣喜的量。百里屠苏从麻袋里随手抓了一把摊开手心看，一粒粒谷子澄黄饱满，心里满是自豪感。
只是十一岁懵懵懂懂的孩童，却也是能挑一家之梁的男子汉。
他早已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不过当然，那也是自然必然情有可原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一岁都不到，那会儿的小脑子能指望记住什么东西呢，真的什么都没有，干净得连渣都不剩。
“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娘亲的丈夫，可靠的一家之主，极其沉稳严肃胸膛宽阔的男人？在百里屠苏眼里却是再心酸不过——那是他所一直向往，却始终无法重得的亲人。
闲暇时候也曾向娘提问过父亲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她却次次都三言两语随意敷衍了过去。久而久之百里屠苏便也不再提起，只是偶尔自己还会在脑中自问自答各种猜测。
头发必然是长的吧，这个自不用说……眼睛呢，眼睛不必大，又不是娘们儿，也不是县衙门口的石狮子，要那么大做什么。当然也不能桃花眼，娘亲才不会看上有桃花眼的小白脸呢，一定要炯炯有神，剑眉星目的看上去意气风发。嘴巴不大不小，不厚不薄……哎呀总之能吃饭说话喝水看着也不别扭就行，倒也不求好看得跟什么似的。还有耳朵、鼻子、下巴……
某个人的形象就这样从无到有一点一滴逐渐完善起来，和心里的某一块柔和地契合成不可分割的部分。
百里屠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还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方才难得地做梦梦见父亲了。当然脸是看不清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奇怪的是虽然模糊，他却认定了那是他的爹爹，这大概也是梦中特有的一种心理暗示吧。相隔并不遥远的距离，往前再走几步深受就能抓住的样子。可惜是镜花水月般的虚幻。
他听到似乎有什么人一直在他耳边哭叫，低低的音量不甚清晰，又有些委屈哀怨，听得他怪难受伤心。想捂上耳朵听不见心不烦，两只手却偏偏如同不是他的手一般，沉重得动不了。
然后他就醒了，也不知此时是几更，眼角莫名地有些湿润。
怔怔地侧过头望向床边，只见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只毛绒绒的爪子，紧紧地巴着床沿不放。压在喉咙类似哭咽的呜呜声以及闷而短促的一下一下的蹦跳声，其主人是谁，再熟悉不过。
百里屠苏伸出手要去扳开那爪子，想了想怕对方往后摔着，便还是捏住它后颈的皮毛一把将它提起，抓过来塞进了被窝。虽身着亵衣，手臂离开被褥的罩护也只是那么短短一瞬，但他还是禁不住小小打了寒颤，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团白球。
“你是不是也很……”
百里屠苏原想这狐狸一定也是怕冷怕得，所以才大半夜地想跳床上来和他一起睡。这时节的天气的确不太好受，倒也情有可原。百里屠苏自己睡在被窝里，即使已盖了两层棉被还是嫌并不暖和，总觉得有风从什么地方漏进来，更别提睡在篮子里仅有一层棉絮垫着的它。可是一摸身体，又暖又热怎么看也不像是冷的样子，便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缩成一团的狐狸，对方正闭着眼睛，身子哆哆嗦嗦地颤抖，毛毛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臂弯里不安地不停蹭着。
那要不便是做梦的缘故？搞不好是梦到自己被猎人没命地追捕，或者是遇到自己的天敌，比如虎狼啊什么的，再或者……
百里屠苏想了想，又把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把脸埋进它柔软的毛发。
“你是不是，也想念亲人了？”
声音不大不小，空荡荡黑漆漆的房间，正好够它，并且只够它听见。
在百里屠苏的印象里自那回起，小狐狸太多次在他熄灯临睡前，偷偷趁他不备跳上床而后在被窝里缩成小小一团，自顾自闭上眼陷入睡眠。
好在百里屠苏也觉得天气太冷，怎么加被子也不够暖，有一团毛毛的并且有热量的东西抱着多少也能暖和些，便也没有狠心赶它下去。可渐渐地反而小狐狸有些不愿意和他一起睡，因为他每次都会紧紧将它勒在怀里，弄得它喘不过气来。没错，不是抱着，而是更像勒着。就这么抓过来用手臂紧紧环住它的脖子，贴在胸口，脸埋进它的白毛中。
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
这个冬天本应漫长而难捱，却因彼此的温度变得温暖起来。
春来的时候，整个乌蒙灵谷都处在一片勃勃生气中。似乎是报春鸟在枝头的那首讨喜短歌开的头，秋冬衰败的草木日渐繁茂，万千花朵争相怒放。
春季的到来总是令百里屠苏不住低头丧气——可不是么，又得回学堂读书了。
要背的课文总是那么多，子矜蒹葭白露为霜。偏偏一冬过去，先生的手力又大了好几分，打起手心来是真心叫一个疼。
“又挨打了吧？”
好端端地在路上走着，看到树上突然落下什么东西的时候，不论是谁必然都会吓了一跳。百里屠苏定睛一看原是楚蝉整个人挂在树上，倒着朝他做鬼脸，手里还拿着不知从哪来的红红的果子。
这刚开春呢不是，哪里来的果子……百里屠苏闷闷地想着眨了眨眼，一时走了神。
脸凑得太近了，对方的黑发长长地垂下凭空摇晃着，莫名有些心慌，赶紧后退了几步。
“嗯是。”想了想又说，“你怎么知道。”
“与你无关”这种话，还是赶紧咽下去为妙。
“啧，我还不了解你啊。”
楚蝉“嘿”地一声从树上轻轻松松翻身下来，咬了几口果子，潇洒地扬手扔了果核，拍拍手上身上沾着的叶子和沙土。
百里屠苏已经想回家了，和这人待久了必然没好事。就怕她的注意力会转他身上来，也不知她这次会想什么新戏法作弄他。
对方还在摇头晃脑啰嗦着“虽然你平时一直都是一副苦瓜小白菜脸喜怒哀乐全是一个表情我也必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就你那榆木不开花脑子猜也知道别说背书了恐怕连先生教的几个字也认不全吧。喂别不承认了我可都听阿贵山弟他们说了你可是那老山羊的重点打手对象……”
她口中的阿贵和山弟，是学堂里五大三粗恶人凶相，平时虽威风凛凛，在她面前却半分硬不起的两个学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方法，她竟然把那两人治得服服帖帖的。百里屠苏不禁默默地在脑子里想要是自己也这么称呼他们，自己的下场会怎样。
楚蝉那丫头的腿早已痊愈得完全看不出曾受过伤的样子，生龙活虎整日活蹦乱跳四处撒野，前天还钻了张家的缸，昨天刚砸了李家的窗。一定是因伤沉寂太久了不甘寂寞，现如今反而变本加厉。一张嘴也比过去更是不饶人。
“你对着你家那几只鸡也念上几遍诗经看看，我打赌它们都能比你先学会你信不。”
百里屠苏看着她叉着腰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样子，想要是哪天她能突然嗓子也伤了就好了。
回到家后依然是日常的家务，做饭吃饭洗碗洗衣，还有喂鸡喂狐狸。
刚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小狐狸和几只鸡正和平地待在一起，周围其他小母鸡大胆地走来走去，你抢我虫子我拍你屁股，它看也没看一眼，只是自顾自眯眼晒太阳。百里屠苏对狐狸没有吃鸡的事实感到诧异，他开始怀疑自己捡的真的只是只长得像狐狸的猫。
因为吃好睡好，阿翔它又大了好几圈长了不少，过来啄米的时候步子稳了许多。跑过某狐狸身边的时候，还顺便不动声色地用自己肥大的身躯狠狠一撞，竟然直把对方撞得东倒西歪。
而这种事已经发生不是一次两次了……阿翔的记性，比百里屠苏所认知的要好得多。
小狐狸炸了毛正要跳起咬上去，抬头看了看抱臂站在一边的人，还是默默地耷下脑袋，继续趴倒在地上装尸体。
它知道他会偏向哪个。
“啧，过来。”
忍不住伸出手招呼小狐狸，放了块排骨在自己面前。
那委屈的小眼神，让他都有些看不下去。
百里屠苏看着它低头迫不及待咬排骨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楚蝉说的那句话。
他自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因此也不会太在意学业的事，尽力就好。对楚蝉拿他和鸡比……虽有些不开心，但也不会太放心上。
他只是有些好奇，想起自己每次看书念书的时候这狐狸都会跳过来，不是扒了他的手想要看便是安心伏在他脚边，时不时晃晃脑袋，动动耳朵，一副洗耳恭听乐在其中的模样。
不知耳濡目染这么久，它又是否有学到分毫呢？
“屠苏——”
“哎，来、来了！”
娘在屋里喊他，不不知是什么事。
百里屠苏正发着呆，反应过来后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
话说昨夜夜战太辛苦，眼睛负担过重。方才他看着那狐狸的毛发，竟隐隐觉得比当初刚抱回来时颜色更青了。
当娘拿着刚做好的衣服让他赶紧穿上试试的时候，百里屠苏嘴角不自觉地爬上了些许笑容。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有娘在，有阿翔，有鸡有狐狸，有一亩三分地，还有同村庄的大家。偶尔吵吵闹闹磕磕绊绊，也有温情温暖在。
这样就可以了。
不奢求什么金榜题名大富大贵的人生，这样细水长流平淡安宁地活着就好。
可悲的是百里屠苏很快就发现，就连这他自认为是并不过分的愿望也成了奢侈，最终被现实狠狠砸得一地碎渣。
天气暖和，微风和煦。
艳阳晴日。
百里屠苏一只手抱着阿翔，一只手紧紧捏着狐狸的后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方才它竟要吃阿翔，一直叼着阿翔跑出了家，还胆大包天跑出了院子。百里屠苏一直死命跟着直至追上后山，这才将其逮住。可怜的阿翔，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还在哆哆嗦嗦颤抖，一副极度受惊的样子简直叫人心疼得要命。
百里屠苏气得，一把揪住了那白毛小东西决定将它拎回家好好处置。
下山时候无心向远一瞥，看到了注定令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明媚春季里，那似乎卯足劲儿要将苍穹染红的，笼罩着整个村庄的熊熊烈火。仿佛迎面还能感受到滚滚热浪奔腾着席卷万物而来，耳边响起的轰鸣声盖过了所有，四周一片寂静。
那是百里屠苏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瞬的眼中所见。
注定要成为萦绕他一生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