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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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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后,反抗军地下停车场。
一开始的几天娜娜都会和九曜一起走到停车场,看着九曜去库房取出工具开始干活以后再离开。后来九曜每天出门的时候她都还没醒,有的时候却又只留下一张“自己去地窖找两个土豆吃”的字条彻夜不归。娜娜的住处是一个修得还算宽敞的洞穴,洞里只有一个可以移动的煤炉,一张铁床和一张弹簧都翘出来好几处的破沙发。娜娜从地窖翻出一床破被子盖在沙发上,便成了九曜的床。煤炉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古董,外表沾了一层煤灰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被子更寒酸,只要一抖棉絮便四处飞扬,散发着一股霉味。所谓的地窖不过是一个倾斜朝下的更深的洞穴,里面储藏着堆积如山的土豆。
九曜曾经问过娜娜为什么反抗军什么都缺,只是不缺土豆。娜娜便带他穿过了一条条陌生的甬道,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个叫农场的地方。
虽然是在地下,但是无边无际的绿叶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耀着出绿油油的光泽。
“以前也试过大米小麦什么的,但都没有土豆能填饱肚子,也容易保存。”娜娜说。
地下的时间流逝地异常缓慢,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九曜已经十几天没有见过太阳了。地面上的雪已经都融化了吧,他想。
其实反抗军除了土豆,还有一样东西不缺,就是汽车。
停车场里有几十辆吉普,还有军用装甲车和卡车。虽然车多但却从没有看到任何人来使用,因为汽油和药品一样是绝对的奢侈品。娜娜说过反抗军在很深的地下架设了核反应堆,用核能发电以及供应一切交通工具和设备,这些用汽油的老古董虽然在无限城里偶尔还能看到有人使用,但在反抗军里基本都算是毫无实用价值的收藏品了。“即使是核能直接导致了2012年的灭世日,人类还是离不开它。”娜娜说。
九曜每天的工作就是擦洗这些车。开始的几天他还觉得很新鲜,在教会里人们要去远的地方就会由主教开启传送阵,很少看见汽车。但没过几天他的纤细的手指就变得又红又肿,还生了冻疮。原来负责保养这些车的战士在他来了之后就被调去了别处,通常一整天整个空旷的停车场里他都只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干活的时候他把头发绑起来,白羽在银色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偶尔有那么几天,九曜干活的时候子渊会来找他聊天。
“朋友?”九曜有些诧异地看着坐在吉普车前盖上的子渊。
“嗯。你在教会里应该有朋友吧。这么逃出来他们不会担心吗?”子渊摆出一副担忧的表情。
“会吧。”九曜想起西比尔洋娃娃一样的面容,米凯尔火红的头发和妖艳的微笑。“不过过段时间就会习惯了吧。”
“西比尔今年刚成为正式的修女,每天抄一大堆文献忙得要死,没空想这么多。至于米凯尔那个家伙,虽然肯定也在担心我,但其实心里还挺高兴的吧。”
子渊挠挠头,不解。“啊?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啊。”
“因为他的魔法天赋极高,六岁的时候就会使用主教级别的魔法,现在的实力应该已经在红衣主教以上了。但是教会却安排连圣光都用不好的我继任先知,他每天都在抱怨。”九曜淡淡地说,继续擦车。“不过他嘴上虽然牢骚不断,但是一有危险肯定马上把我和西比尔护在身后。我比他还大一岁呢,真是惭愧。”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子渊,笑着问:“子渊先生呢?娜娜小姐和文森特先生和你很要好吗?”
子渊耸肩。“只是战友。搞不好明天就会死掉的人如果成了朋友可就麻烦了。”
九曜想起流云杀的那两个孩子,他们两个是好朋友吧。但是就这么死了,谁也想不到死亡会降临得如此突然。
他定定地看着子渊问道:“杀人是什么感觉?”
子渊有些惊异。“那要看杀什么人了。”
“小孩子。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九曜不假思索地说。
子渊大笑起来。“你还在想流云杀的那两个孩子。”
九曜没想到流云竟然告诉了子渊。但他并没有特别惊讶。他握着洗车的海绵,食指向前伸着,像是枪管一般笔直地指着子渊,玫瑰色的眼中波澜不惊。“啪。”他淡淡地说,做了一个夸张的被后坐力向后弹了一下的动作,“那两个孩子就消失了。”
子渊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流云跟我说了。那个大孩子给他毯子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他的眼神闪烁,而且左手一直插在裤兜里,所以他留了个心眼。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孩子根本从一开始就瞄上了流云身上的衣物,招他过去也不过是想找机会下手。流云是一个人在城南的下水道里长大的。他最懂得无限城里的生存之道。”
“那另一个孩子呢?”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只有一把枪?或者匕首,甚至铁片,都可能要你的命。要是换作我,也不会留下后患。”
九曜默默无语,他不得不承认子渊说的是对的。他将海绵在水桶里浸上肥皂水,继续卖力地擦车。
“流云,他还好吧?”他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惦记了十几天的问题。
“嗯。基本恢复健康了。不用担心,失去一条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子渊说。
“为什么?”如果下半辈子都要靠枴杖生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九曜想。
“swat队员四成以上都在使用义肢,断手断脚的都很正常。以现在的科技,人造的器官甚至可以比自然器官更灵敏。”
九曜稍微安心了一些,但还是为流云感到难过。“人类已经变得和机器一样了,坏了就修一修,换个零件,还是像新的一样好。”他苦笑着看着子渊。
子渊说:“明明是好事,为什么被你说出来就这么惨呢?”
“也许被我也被教会洗脑了吧。高科技的东西,我都不太喜欢。”
“那你为什么逃出教会?”子渊又问。
九曜的动作停了,他思索了一会儿。“因为我不想一直按照那些长老们规划好的路线走。”
子渊大笑不止。“原来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
“也不完全是。小时候我总觉得神的旨意就是真理,但渐渐地我觉得神为了保护人类而让他们愚昧无知,并不正确。”
子渊显得很惊讶。“你现在的口气倒有点救世主的风范。说下去。”
九曜认真地看着子渊的眼睛,红色的眼眸明亮得像是能映出他的倒影。“我认为人类贪婪地想得到一切,想知道更多,但是唯有背负着这些欲望活着的,才是真正的人。如果像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时那样无知无识,不过是一团肉罢了。”
“你是说欲望才是人类的灵魂。”子渊接口道。
“没错。食欲,□□,占有欲,求知欲。人类的文明简直就是建筑在欲望上的。”九曜摸了摸饿扁了的肚子,笑道:“所以我觉得我也是人类,虽然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都不怎么像。”
“这番话可不像是从一个未来的先知的口中说出来的。真想知道教会的人如果发现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却培养出一个异教徒,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子渊叹到。
九曜无所谓地耸耸肩。“所以我逃走了。”
“我也要逃走了。”子渊跳下车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用灰布包起来的东西,扔到九曜手中。九曜打开包裹的灰布,惊叫起来:“啊,面包。”
“娜娜一定天天都只给你吃土豆。”子渊说。他径直走出停车场,从背后向九曜挥手。“休息时间结束了。别偷懒哦,救世主。”
又过了很多日子。九曜刚到反抗军的时候强哥和所有人都以为上面马上会下达如何处置九曜的命令,但眼看九曜已经洗了一个月车了,上面依然毫无动静。子渊远远看着九曜拿着海绵和水桶跑来跑去,深深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娜娜道:“他看上去真的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娜娜似乎心情沉重,沉默不语。
“抱歉,我忘记了。”子渊看见娜娜黯然的神色,自觉失言,歉意地说。
娜娜惨然一笑道:“不必,我自己做的决定,怨不得别人。”
“不知道指挥官和先知打的是什么算盘。”子渊皱着眉说,“一个不惜破坏盟约把他抢过去现在又拱手相让,一个费尽心机把他抢回来现在又听之任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夫唱妇随把我们这些人当猴儿耍。”
“是啊,不明白他们想干嘛。”娜娜目光游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算是明白了天地不仁,人类的生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子渊笑道,“其实让他就这样在这里住下也未尝不可。”
“你说得容易,当保姆的是我又不是你。”娜娜的脸上依旧带着阴霾,她默默走出停车场。
一天九曜正在停车场干活,却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引擎的噪音。他停下手中的活,一抬头就看见文森特骑着一辆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开进来,金发在风中乱得像个鸟窝。他一个急刹车在九曜面前停下,对他喊道:“上车。”
九曜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还是扔下海绵跨上了后座。引擎发出猛烈的轰鸣,摩托车扬起一片尘土,已经带着他驶出了停车场。
“今天早上有教会的混蛋混了进来,引爆了五十四号军火库,已经炸死了十几个人了。绷带和药都不够,你的三脚猫魔法也许能派上用场。”文森特扯着嗓子大喊。他还喊了些什么,但引擎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喊声,九曜没听清楚。
前方渐渐开阔。摩托车一停下文森特就拽起九曜,又拐过了几个狭窄的拐角,来到一个向下倾斜的洞穴。“伤员全部转移到这里了。子渊在里面。”他推着九曜走下阶梯,下面火光点点,皮肉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钻进九曜的鼻子。等他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立刻弯下腰呕吐起来。
满地躺满了残缺不全的肢体。这些人都还没死,像一条条巨大的蠕虫般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眼睛瞪得仿佛要掉出眼眶,下颚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一道道血痕。整个洞穴充满了痛苦的呻吟和尖叫,宛如人间地狱。
子渊和一个年轻女孩正跪在一个伤者身边,女孩按住他的身体,子渊正在穿针引线,准备缝合。文森特不等九曜镇定下来,便把他推到一群伤者中间,冷冷道:“治疗。”
对,治疗。治疗。九曜闭上眼睛,去相不起那些本该了如指掌的咒语。脑中一片空白。这些人都会死,会死,会死……他眉头紧锁,捶打着自己的额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占据了他脑中的全部位置,他救不了这些人。
文森特重重地挥起拳头,一拳打在他脸上,吼道:“发什么呆!”九曜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却还只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已经被怒火烧红了眼睛的文森特。文森特拎起九曜的领子,又高高扬起拳头。
一只冰冷的手将他的拳头握住了。文森特回头,看到流云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虽然听子渊说起过义肢,但是看到流云的左腿又奇迹般地回来了九曜还是愣了一下。这次流云没有穿执行任务时的战术背心和紧身线衫,而穿着一件十分普通的宽大t恤,外面罩着一件拉链的黑色的夹克。他尘土满面,唯有那双黑色的眸子闪耀着凌厉的光芒。他一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一手紧握着文森特的拳头,让他无法动弹一分一毫。那双黑色的眼睛冷冷地对上他的,看得他心里一寒,不由地松开了揪着九曜的手。
流云将双肩包扔给正帮子渊按住伤者的阿秀。“老鼠趁乱加价,谈不拢。只好杀了他。”
阿秀打开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子渊凑过来看了一眼,皱眉。“只弄到这么点?”
流云说:“老鼠只带了这点在身上。你们先用着,我再和阿伦去药店看看。”
子渊叹了口气:“别去了。老鼠才死在你们手上,药店的人不会放过你们的。刚折了这么多人手,你们再出点事更得不偿失。”他又低下头继续缝合,眼镜片闪过一道亮光。他一边缝一边说:“这里有我和阿秀就够了。流云你帮我把那两个帮不上忙还添乱的家伙赶出去。”
“我能帮忙的!”九曜一脸焦急,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子渊和阿秀那里。流云赶紧抢上去抓着九曜的手臂,向拖麻袋一样把他拖向出口。“子渊和阿秀会照顾好她的。”流云说。文森特虽然不放心,但看到子渊和阿秀认真的样子,也只能悻悻地爬上阶梯。
文森特跨上摩托车时,九曜轻声说了声“对不起”。
文森特没有看他。马达轰鸣,一转眼他就消失在了甬道尽头,留下一片灰尘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也看不见。流云紧紧地抓着九曜的手臂,直到烟尘散去。
“流云,你见过很多死人吗?”九曜抬起头望着流云,修长的睫毛湿湿润润的。不等流云回答,他便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流云开枪的时候那毫不犹豫的动作和坚毅的目光是最好的回答。
“嗯。”流云带着九曜慢慢往前走。前方的路黑暗而望不到头。
他怎么会没见过呢。从死人的身上剥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从死人的手里掰下半个面包塞进自己嘴里。那些尸体上凝固着死前极度痛苦的表情像是对生者的嘲笑。蛆虫从血肉里钻出来。苍蝇围着他飞舞。就算跳进河里拼命搓洗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洗不掉的一身尸臭。
九曜又怎会明白。
“逃出来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像圣所那样和平。”九曜低着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模糊而不真实。“但是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头顶上每隔十几米的一盏日光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
“喂,流云,我知道自己这么弱,无法拯救任何人。”九曜突然拉住流云的袖子。流云的心跳顿时慢了一拍,转身面对他。
九曜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可是我也会努力——。”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眸子笔直地对着流云。像是有一股强烈的电流突然通过他的身体一般,流云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墙上。手背上刺痛袭来,眼前渐渐像起了一层雾。昏迷前最后一刻他看到九曜模糊的身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九曜!”流云大叫着醒来。通道里黑黝黝的,哪里有九曜的影子?
流云不知道九曜耍了什么把戏,竟然能瞬间让他不省人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九曜不见了。头顶的日光灯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刺眼光斑,其他地方漆黑一片。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趁他不备偷袭成功。九曜是第一个,而且轻而易举地就把他弄晕了。流云在地上摸索着,果然摸到一截圆柱状的物体。麻醉针,是九曜刚才趁乱在那一堆药品里偷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决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做。
笨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流云把针筒收入口袋,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紧咬牙关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只是凭着对地道的熟悉和本能前进。一定要在九曜离开地下之前找到他。九曜从来没有在圣所和反抗军总部以外的地方生活过,如果让他一个人在无限城里乱跑,一定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