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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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布鲁格勒之前曾经听过一个传说，在东西伯利亚的冰原深处有一种食魂怪出没，会吃掉靠近它的一切有灵魂的生物。但后来我搜遍了这里每一片雪原和每一个冰洞，却从未发现过任何有关怪物的蛛丝马迹。不但如此，就连掌握着此地所有知识和秘密的世袭大领主家族中，也没人听到过类似的故事。“别再琢磨什么怪物了，”每当我为此感到困惑不解的时候，尤尼提总是忿忿不平，“那些无知的外乡人，总是乐意把这里传说成糟糕的穷山恶水不是吗？我敢肯定，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传闻吧。”我淡淡地笑笑没有应答，心里想着也许真的如他所说，那些传说总是夸大多于事实吧。
那些年里我一直住在尤尼提家的庄园里，几乎和他形影不离地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布鲁格勒是一片被冰雪封存的孤绝大地，我有时候怀疑是否只有隔绝和封闭能够造就净土。这里的人们千万年来忍耐着冰霜的苛严和阳光的吝啬，却从来不曾失却他们骄傲和坚毅的品格。我知道尤尼提对这片故土有着一份多么浓烈的热爱，浓得结成胸中一个化不开的块垒，一碰就会疼痛。那是如斯一种复杂的情感：他是如此以这里亘古不化的寒冰为傲，坚信严酷的环境即使再过一万年不变，他的人民也可以像祖先们一样活得高贵而有尊严；另一方面却又比任何人都盼望阳光能更公平地普照这里，世人能更公正地接纳这里。
因此尤尼提总是说，感谢我为他和布鲁格勒带来外面世界的气息。但我想该说感谢的人其实应该是我，对于贫瘠闭塞的布鲁格勒来说，唯一值得骄傲的财富是这里数不尽的藏书，保存着太多对于外界来说早已失传的秘密。但掌管它们的大领主家庭却无私地将之与我这样一个外来的人分享。我总是怀着一种知识的强烈亲近感和对真理的尊敬与崇拜，这点尤尼提和我一样，这种默契让我们倾心相交无话不谈。在那时那地白雪皑皑的荒原上，时常见得到一对深色足迹无限延伸，两个归家途中的少年开怀笑谈，浸沐漫天飞舞的“钻石星辰”，相互倾吐人生的理想和对故乡的爱。他们一家人都是真正的贵族，待人真诚而殷切，与他们相处时我从未感受到羁旅的拘束。不过，时不时的也会有些例外的时刻。
那就是上流社会没完没了的宴饮和舞会，那些衣冠楚楚的贵族们穷奢极欲，互相招待礼尚往来，每隔一段就会轮到这里的大领主、尤尼提的父亲卡卢西亚大人家里。这种虚假客套的应酬虽然令人烦恼，却是能给布鲁格勒带来与外界交流与贸易的难得机会。因此，尤尼提即使无比厌倦却也宁肯委屈自己那颗孤傲的心。为了他深爱的家乡，他太想尽早地担起一个领主继承人的责任。
除此之外，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不喜欢热闹的场面，她是尤尼提的姐姐瑟拉菲娜小姐。瑟拉菲娜小姐简直就是这片冰雪大地的亲生女儿，她冰肌雪骨的容颜和冰清玉洁的品格是一抹倾尽世间浮华也难以交换的无瑕。身为布鲁格勒的无价之宝，她在这种场合中却总是轻易地陷进一群浪荡子弟的包围圈里。看着她力不从心地辛苦周旋，我实在无法继续袖手旁观。
“瑟拉菲娜小姐，能够冒昧地请您共舞一曲吗？”我径直地走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一个大献殷勤的家伙的满嘴谄媚。
她看到脱身的机会，连忙将手交到我手里，会心地一笑：“当然可以！”
瑟拉菲娜小姐轻柔的身躯随着舞曲的旋律摇曳，我能看见她美丽地面庞上写满疲倦。一曲舞毕，我为她推开一扇露台的门，向她提议：“到外面去透口气吧。”
我和瑟拉菲娜小姐并肩倚在露台的栏杆上。布鲁格勒难得有这样雪晴的夜晚，瑟拉菲娜小姐看了一回明亮的雪地与星空，胸口的抑郁也仿佛舒解了大半。
“现在好多了，谢谢你的解围。人多的地方真是不习惯啊！”她柔声向我道谢。
“是我的荣幸啊！瑟拉菲娜小姐也不喜欢热闹吗？”
“你知道的，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一个人的时候也能自在，在人群中间反而最不舒服了。”
“那么瑟拉菲娜小姐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了。”我说。
“啊？！没有啊……其实也不是……”她急着解释，雪白的腮边泛起微微的红晕。
“瑟拉菲娜不用感到难为情啊，我个人认为孤独是一种高贵的品格，只有高贵的人才懂得欣赏和享受呢。瑟拉菲娜小姐觉得对吗？”
“是吗？这我倒没想过呢。”她的脸上浮出些许不以为然的浅笑，却仍不失温柔与礼貌，“我并不认为出生在同一片大地上的人们应该分什么高贵和卑贱呢。”
“把人按照出身分为高低贵贱的确是愚蠢的做法，但人的灵魂应当是有高下之分的。”我注视着她，见她没有异议，便继续说下去：“许多人昏庸蒙昧地度日，麻木不仁，这种人对于自己和所在的这个世界无所认知，与动物又有什么差别？有些人血统纯正、衣着光鲜，却一味追求感官的享受，放任不洁的意念滋长，他们的灵魂也终究是要腐败的；只有少数人懂得自律的可贵，即使在最为清贫和艰苦的绝境下也要坚守心灵的净土，但却不为那愚昧的大多数所理解，因此他们的灵魂都是孤独的。而这样的孤独难道不是值得引以为傲的吗？”
换她一时语塞，目光中闪过一片迷茫，良久，她低声呢喃道：“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吗？”像是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时恰有一道炫目的北极光从天际降临，变化着姿态与色彩越过头顶。我们仰头看它，都没有再说话。我曾读过爱斯基摩人关于北极光的传说，他们说，那道光芒其实就是指引死者灵魂进入天国的火炬。让我突然间想起那个食魂怪的故事。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从克里斯特教师那里回来后，我和尤尼提最后一次来到雪松林深处的湖泊边倾谈。老师对我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我，我是时候离开布鲁格勒。当我把这话对尤尼提讲完，他转身过去背对着我，沉默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是啊，说到底你终究也是一个外乡人啊，谁又会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一片毫无希望的土地之上？那些把布鲁格勒当作第二故乡之类的话，不过是年少轻狂的胡言乱语罢了，我竟然还当真了。”
“朋友，请你别这样说。你知道我来的原因，也能理解我离去的理由。”
“那么祝你前程远大吧，朋友！”他说完没有回头，径自离开湖边，一头消失在雪松林里。
告别的时候，尤尼提还是走上前来，重重搂着我的肩膀拍打：“记得你和我的约定，要做连接世界和布鲁格勒的桥啊！”我用力地扳住他的手腕，这是我们一直以来为彼此鼓劲的方式。
瑟拉菲娜小姐一直站在一旁，眼中盛满关切和离别的依依不舍，如同冬日暖阳般温柔而沉默。我掉过头来和她相对，却屡屡欲言又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面对她的时候自己反而变成一副矜持而淡漠的样子，我一向是这样，对温柔很胆怯，对冷漠很迟钝。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笛捷尔，真的无论如何必须离开吗？其实我们都希望你能留在布鲁格勒的。”
我是笛捷尔，来自希腊。我来是为了有一天要回去，我要去的地方叫做圣域。所以瑟拉菲娜小姐，如果我不回去的话，我就无法知道自己是什么；可是如果我回去，就必须离开你。
“请相信我瑟拉菲娜小姐，无论在哪里，我的灵魂都会和大家一起守望布鲁格勒。”我想，那一瞬间我自己是确信了灵魂的事吧，否则又拿什么去与他们守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