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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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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晓
我看见你的微笑和阳光一起涌进我的眼里,突然发现我忘记了言语。
“你找谁?”你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轻声问我。
“我…39床的病人不在吗?”
“你走错了,39床在隔壁。”你淡淡地回答,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
“哦。”
然后是逃也似的飞奔,跑到医院门口,才想起自己要来看隔壁的李奶奶。
第二次见面,隔着厚厚的玻璃窗。
学校离医院只有十五分钟车程,母亲让我每天都来看看李奶奶,周末还会帮她给李奶奶送饭,大概是看她一个人生活实在艰难,所以不免心生同情。
当我第三次从住院楼外经过,我看见你安静的眼眸,我轻轻走近你的窗,轻敲着玻璃,哈出一口气,写着“你好”,你怔了一下,突然绽开一个笑容,点头,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虽然隔着窗,我却好像真切地听到你回应我,说“你好”。
你好,你是不是还好?
你好,有你就好。
不能吹风,不能晒太阳,不能受刺激,所有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个透明得像快要消失的少年,我却最后一个知道。我站在窗外,陪你走过整个夏天,你只是侧过脸看我,给我温柔的笑脸。每天午后的三十分钟,成为我最大的期盼,就连往返的三十分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并不是爱情。
当夏季快要过去,只剩匆匆的结尾,我在窗上忐忑地写下属于我的11个数字,半分钟后,我收到陌生的简讯--你不可以进来吗?
你不可以进来吗?
我可以进去哪里呢?
喧闹了一夏的蝉鸣,终究只剩残韵。
还有我敲门的声音。
蓝白相间的条纹,过分苍白的脸色,却有最温暖的笑容。我抬起头看天花板,电风扇没有在转,窗户几乎都关着,只有最远的一扇开了一半,整个房间热得像个蒸笼。我坐到你旁边的空床上,想假装自然地和你聊天,你却一眼看穿我的窘迫。
“很热?”
“还好,其实也不算。”
“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我第一次住进这里,有比你更多的不安。”
“现在呢?”
“现在?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连风,都会是种奢望。”
“一切都会好的。”
你没有回应我苍白无力的安慰,只是微微低下头,修长的手指轻捻着被角,十几秒后,才苦笑了一下:“这样一个禁锢风和阳光的房间,你还会进来吗?”
我抬起头,用我一生最大的力气微笑:“当然。”
然后我看见你的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
当然,当然会,还是当然不会?
我忘了说,你忘了问。但命运仍在继续,一切如此理所当然。
第二天下午,你递给我一本书,要我念给你听。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看,你笑笑,轻声地回答我。
“因为我需要有人提醒我,我还活着,”
“你会一直活着的,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是吗?”你转过头望向窗外,“最近,我可以感觉我的每一次呼吸。”
“..........”
“每一次呼吸就像是漫长的旅行,我不知道它会停止在什么时候,看书,睡觉,还是发呆的时候?”
“你不要乱想。”
“是乱想吗?也许。但是,”你看着我。“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是你,还是我?
我不会走,也不会让你走。
所以,没有人会离开。
所有人都会在。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你母亲在喂你吃饭,你一直笑着说自己来就好,可是她还是坚持把饭喂到你嘴边,你大口大口地吞下,然后用纸巾擦擦嘴,说,“妈,我想吃苹果。”
她站起来,说马上出去买,你笑着点点头。她走出门,从我身边过的时候,我看见她偷偷地拭泪。我努力扯开笑容,走进你的房间,却看见你伏在床边不停呕吐。我跑过去,将纸巾递给你,你接过擦净嘴边秽物,惊慌地回过头,却在看见我的一刹那镇定下来。
“是你?”
我点点头,扶你躺好。你看着我,苍白的指节紧紧扣住被沿。然后你说,
“不要告诉我妈。”
“怎么会吐?”我帮你掖好被角,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一直都这样,所以,我都觉得完全没有进食的必要,可是我妈不准。”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看见你在笑,然后听见你重复道:“所以,不要告诉我妈。”
我笑了笑:“好。医生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你低垂眉眼。
彼此沉默几秒,你再次开口:“读书给我听吧。”
“你母亲回来怎么办?”
“没关系。所有的事她都可以包容,只要我不死掉。”
看见我没有说话,你补充道:“我想听故事。”
我想听故事,你轻声说,有零星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在你的脸上。你侧头看我,苍白的指和白色的被褥纠缠,变成我眼前唯一的色彩。
你说护士告诉你,39床病人早已出院,我为什么还来。我犹豫了下:
“我想看你。”
“是吗?谢谢你,”你孩子气地一笑,“你不用上课的吗?”
“中午12点到3点休息时间。”
“你没吃饭?”
“我可以下午回家再吃。”
你执意把你的饭菜分我一半,我拗不过你,可是我正在小口吃饭的时候,你突然对我说:
“谢谢你能来,真的谢谢。”
我抬起头,看见你的笑容,一颗眼泪却掉了下来。
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你眼底的无奈。
谢谢。
谢谢你让我,看见世界。
最近你常常对着手机发呆,好像想要拨给谁,却又不再有动作。
只是默默地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在等电话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
你沉默一下,然后笑笑,“有谁会打给我呢?”
我低下头削苹果,不再多问。却听见你有些寂寞的声音。
“我多么希望,它能响一回。”我抬头看着你,你却低下头把玩着手机,“可是,不会有人打来的。”
“那我以后打给你。”
你笑了笑,“那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你没有开口说,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另外一个人在自己过去的时光里定居。
那个人也许是辛苦哺育自己,却来不及享受自己侍奉的父母,也许是令自己受益一生的恩师,也许是渐渐远离自己生活的密友,又或者是曾经占据自己大半世界的亲密爱人。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
逐渐告别在自己的生活里。
不对别人提及,只是默默在心里想念。
毕竟有些心事,并不需要别的人懂。
只是,在以后的某一天,我才在无意中发现你那样说的原因。
你手机的通讯录上至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的母亲。
另外一个是我。
秋分过后,开始昼短夜长。
你的窗纱可以一整天都不用拉上。而我,把晚饭后的时光全部给你。书一页页地翻过,日子一天天地走过,窗外梧桐的叶一片片飘落。
我对母亲说中午自己带饭到学校吃。于是每天中午,我都捧着饭盒,和你一起吃饭。
有一天你指着我饭盒里的豌豆说:“我想吃。”
我想舀一勺到你的碗里,你却摇摇头,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粒,放在嘴里,然后笑了笑:
“医生说,我不可以吃豆类食品。”
我惊愕地看着你,你却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
“可是,我是真的想吃啊。”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吃完饭。我拿过你的碗,准备出去洗,走到门口时,听见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是,我更想好好活着。”
我走了两步,侧过头,就看见你的母亲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低声呜咽。
我想吃,我听过的最简单的愿望。
我想活着,或许我永远都无法体会这悲凉。
“当她发现爱上他,便爱上这个世界。”
我读这句的时候,发现你望着窗外在发呆。
我问你怎么了,你只是伸出手,指着窗外要我看。
一个小男孩正在草地上和一只牧羊犬玩耍。
“他住过你坐着的那张床。”你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才八岁,就得了白血病。”
“怎么会这样?”
“你觉得他可怜对不对?”你看着我,微笑,“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
“羡慕?”我放下手中的书。
“他还拥有很多,而我,只不过想拥有最简单的东西。”
“什么?”
“ 阳光,还有风。我想自由。我不想认命,但力不从心。”
我想拥有阳光和风。
我想自由。
我不想认命,但力不从心。
不管你的愿望能否实现,我都会在这里,即使远离阳光,远离风。
因为有你。
只要有你。
冬至,夜达到最长。
我读了三页,就看见睡着的你。
眼皮微阖,头枕在手上,被子滑落到腰,神情安详。
我把书放到一边,把你的手放好,将被子拉至你胸前,习惯性地为你掖好被角。把灯拉掉。
你苍白的脸上看不见半点红润,在银亮的月光下,显得近乎透明。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拨开你额前的乱发,你微微皱了下眉,又很快放松。
总是以补习为由欺骗母亲的我,现在该回家了。
一切都会好的。
已不再是安慰,而是信念。
春分,昼夜等长。
经过一个冬季,你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
不管是在午后,或是傍晚,无论我在削苹果,还是为你读书,你都会默不作声地睡去。
有好几次,我都想摇醒你以便确定你还在,但凑过去听到你的呼吸,便很快安心。
那天你睡着后,医生来看过你,惋惜的摇头叹息,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我很想冲出去告诉他,你会好好的,但是还是没有。
因为我发现,我只想多看看你。
只想多看看你。
只要能多看看你。
书,已读到最后一页。
我轻声读着,却听见窗外的鸟鸣。
刚想叫你看窗外梧桐枝桠上跳跃的麻雀,一低头,发现你又睡去。
微卷的睫毛上有晶莹的水滴,像是清晨花朵上的露珠。
我沉默地凝视你几秒,然后笑了笑,念出最后的结局。
“他沉默地笑,她回过头,看见世界的所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