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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时光纪2018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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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干净头发,换好干净的棉布衬衫,准备上床睡觉。
她还在敲打着键盘,十指修长,移动迅速。她回过头问她,你要睡了吗?她点点头,缩进被子里。阖上双眼,背朝着她。白炽灯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她听见她走到门口,关了灯。瞬间周围暗下来。伴着她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她安然入睡。
她再次梦到彼时她们共处的安逸时光,醒来时百感交集,看窗外残阳即将落尽。离堆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她起身去帮他的忙。
离堆,我再次梦到延河。她轻轻说,仿佛梦还没有醒。
清欢,我们已经三十岁。我们老了,她死了,你该忘了。你应结婚,安定心性,不要再心存幻想。生活不需要幻觉。
我在二十岁时对自己说,我会再等十年,也许会出现一个男子,我们在一起时日长久,他有足够的力量智慧倾听我的诉说。如果三十岁前这个人未曾出现,我将不会再有所期待。事实证明,这样的人没有出现。
婚姻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不能改变我们的内心。你对它的寄望太高。在婚姻中你需要的只是相伴生活的人,而不是你的心灵导师。不要对任何事情、任何人寄予厚望,那样只会伤害自己。
我现在已然无望。年轻的时候一直遵循理性生活,想着在该做什么事情的年龄就要做什么事情,遵守一切可以遵守的规则,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拥有生活基础,不再去追逐成功、金钱,我打算随性过日子。恋爱、婚姻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的精神力太过强大,找不到可以与之匹配的人,无法与任何人共同生活。现在的我是强大并且冷淡的,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
离堆叹气,轻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说,我始终不能劝服你。似乎这世间你只听从于延河一个人,而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好像只存在于你一个人的记忆里。
不,不,离堆,你要相信我,她是真实存在的。她有点急躁,转身想去拿照片证明,却被离堆拦住。
我不需要证据。那张你少女时的照片我已经看过很多次。我的意思是说,现实中的她是否真的是你对我讲的那样。有时候对某个人的印象其实只是主观臆断,仅仅是自己脑中的幻象。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很多次,你始终不能够确信。你一直认为我遵从的是自己而非延河。可惜我无法证明,因为延河已经不在了。
她一直在说话,不能停止。她重复地对他讲关于延河的事情,时而忧伤时而兴奋。饭菜几乎没有动。
最后,她好像累了。声音压的很低。离堆,明天你就要走了,回到你的天地中,回到你的妻子和孩子身边。我觉得那时候我们就远了。她背对着他,窗外灯火阑珊,漆黑夜空成为落地窗的背景,玻璃上映出她寂寞的脸。
他看着她有些伤感。他知道她的寂寥,从始至终,他觉得自己才是最了解她的那一个。
我还会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他只能对她这样说。
她转过身,轻轻抱着他。琉璃复古吊灯散发微黄灯光,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我还是喜欢着延河的。他听见她小声说。
他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这次她梦见延河穿着乳白色棉布碎花睡衣坐在自己面前讲述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她看着她水盈盈的眼睛,觉得她似乎要哭出来一样。她虽然听不清她讲的是什么,但心中感觉惆怅,仿佛听着忧伤的陌生语言的歌曲,即使听不懂歌词却可以体会其中的情感。
她在凌晨醒来,窗外树枝被月光照耀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想起梦中情景,她潸然泪下。那是她们大学时候的事情,她认为自己已经差不多遗忘。可是她最终发现,那些她们一起经历的事情,那些她曾经对她的感情,只是沉睡在身体的某处,从来不曾消失,只是等待被唤醒。
延河很少对她讲自己的事情,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仅仅为了对她说话而把她留下。她一直静静听着她低声的,顺序混乱的叙述。但是觉得自己依然是在她的内心之外,始终不能靠近。延河擅长不动声色,她不能知道她对她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的情感。就犹如隔岸观火,能清楚看见火焰却无从知晓它的起源。
她接到通知去医院看望延河时,延河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各处,整个人虚弱无力,面色苍白。延河见她来,费力抬起手臂召唤她。她握住她犹如竹竿一样的手指,把它们贴在自己脸颊上。她看见延河眼眶中晶莹闪亮的液体。
延河,不要难过,你会好起来,相信我。
清欢……我自知……延河猛烈的咳嗽起来。她轻轻拍打她的背部,抚摸她的前胸,努力使她平静下来。
延河,你要睡着,不要再跟我说话。
不,我要说,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我一直隐瞒你关于我生病的消息,是不想让你担心。我知道你还有更多事情要去担心。不要怪我。我以前说过,会在三十五岁时自杀,可是到了这个年龄,就如同当年你说的那样,我已经失去勇气了。我现在非常想活下去,但是已经时日无多。这真是讽刺。
我其实早已经回来,知道自己的病情以后我回到故乡,联系所剩无几的老朋友,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拒绝网络。直到那时我才发现,真正值得我做的事情在年轻的时候全部被我忽略了。我试着面对一切。除了你,我选择逃避。我伤害过你很多次,我与你吵架、生气,不理会你,让你为我伤透脑筋,却从来不能回报你。我想让你认为我一直是强盛的,这样你就有希望。我只能这样补偿你。
她一口气说很多,有些累,又重新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延河,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回报。你和我一起就是对我的恩惠。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得到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人。遇见你的我是幸运的。
护士来带延河去做治疗,她跟在后面,见到延河的主治医生。她走上前去询问延河的病情。医生说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星期。她犹如五雷轰顶,顷刻瘫软在地。医生离开后她放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惊动了走廊上所有人。直到有护士前来劝阻。
那一刻,她知道,她必须要面对生命中即将到来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