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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话 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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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大亮,街头巷尾传来阵阵的人声,元瑾月彻夜未归心里有些不安,李絷也要到弘文馆去,两人暂别约好一会儿再见,一路上元瑾月一会儿想起陆薇香,一会儿想起薛瑶英,心绪起伏难定。回到家中娟儿早等在门口:“娘子你越来越大胆了,只派了个人回来传话就跑去别墅一晚不归!夫人还问为什么我没有跟去呢。”元瑾月小声对她讲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娟儿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听完“哦”了一声。元瑾月走了两步停下来,拉着她的手道:“李絷今天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子,万一陆薇香醒过来后身边无人,实在令人担心。不如你先过去看着她,稍后我去找你。”娟儿眨眨眼看着她不出声,元瑾月奇道:“怎么了,你不想去吗?”“不是,我只是在想你对李公子实在是好。”娟儿微微一笑,笑容中竟带有一丝少有的深沉。
她的这句话听上去平平常常,不知为何却让元瑾月不禁的触动,这本应是夸赞自己的话,为何听起来竟有丝丝伤感!楚楚!难道是楚楚对娟儿说过什么?想问,娟儿却已走远。
王蕴秀早已起身,元瑾月踏进屋门的时候,她正围着条白狐皮裘,斜倚在暖榻上看书。暖榻旁摆着一面翠玉屏风,上有题诗: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春风。——当年元载年少时家贫至极,穷得连参加乡试的衣鞋都是跟人借来的。后来他到了太原,与太原节度使的女儿王蕴秀彼此钟情,二人几经波折结为夫妇。王蕴秀不嫌弃他出身寒微,王家亲友却很是轻视怠慢他,于是王蕴秀倾其所有,将自己的嫁妆全部变卖供给元载读书,并鼓励他入京游学。离家前元载便提了这首诗送给爱妻,王蕴秀当时回赠一首: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淋离别泪,携手入西秦。要与夫君一同上路拼搏。那段日子是两人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候,常常要乞求亲戚们的施舍才能生活,以至于众亲友取笑他们为乞儿夫妇。元载拜相之后特制了这面屏风摆在屋内,亲自将两首诗题在屏风两面,回忆那段岁月,以表自己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
元瑾月是看着这屏风长大的,从小听母亲跟她讲诗中的故事,亲眼所见父亲对母亲敬重爱护,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样好的爹爹也会在外面另有新欢,一时忘了说话,盯着屏风愣愣出神。王蕴秀看到她进来则笑道:“回来了,怎么昨晚突然跑去别墅?”
“只是看天色晚了,顺路到那边休息。”
对于女儿的行踪王蕴秀一向管得不严,既然是自己女儿喜欢的事情便不需要什么原因,哪怕是杀人放火王蕴秀也不会认为有什么过分,何况元瑾月一向行事稳重,又道:“你大哥昨晚逃出去了,是你帮他的吧。”
“嗯。”
“你呀——” 王蕴秀合上书卷拉过女儿道:“你这个不成器的大哥最欠教训,下次娘再罚他的时候可不要再对他心软了。”元瑾月应了一声,低头想了又想,对着这面满载父母深情厚意的屏风,令她难以开口询问薛瑶英的事情,怎么忍心问那些会让母亲伤心的话!于是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出去。
此时离除夕不过十余天,喜庆的气氛已经蔓延到长安城每家每户,元府朱门大开,访客络绎不绝,恨不得把元府门槛踏平。府中上下百余人已投入进一天的忙碌中,广阔的宅院里竟无半处清静之所。元瑾月心情抑郁,躲避着繁闹,信步走上了湖上回廊,走近一处角亭飘来一阵声音:“公辅,我是为你好才说的。你真的变了,以前的你好学不倦,专心政事,还记得我们当年秉烛夜谈的情形吗,你曾为了一条漕运路线是否合理与我辩论到彻夜不眠。可现在的你却只懂得敛财享乐,全长安都知道你相府这里卖官鬻爵,广受贿赂。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难道你就不想青史留名!”元载懒懒道:“你我多年没有往来,还以为你来找我叙当年的旧情,怎么一见面就这么激动!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何苦与自己为难。我反而想要劝你,像你刘士安为财赋调度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得到的又有什么?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负,这样吧,算来你罢相也有几年了,待明年我再荐你重登相位,也不枉你我当年的友谊。”
那人一阵叹息:“罢了,我本想到今天来只是白费唇舌而已。公辅,你该知道我生平所愿便是管理天下钱粮,疏通南北。宰相之位我不在意,你也不必如此。所谓自古贪者无善果。我要走了,你自己小心吧。”听脚步声响,看来是起身离开了。元载没有再说,那人却又停下脚步道:“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你有意让杨炎来做吏部侍郎,若你还念在咱们当年相交之情就请作罢,那个人我很不喜欢。”说罢匆匆离去。此人正是吏部尚书,兼诸道转运使刘晏刘士安,堪称唐时第一理财家,依靠他的疏理,江淮粮食以一年数十万石运进关中,大大改善了安史之乱后混乱的财政,正因为有他,中唐才维持了数十年的财政稳定。
元瑾月站在亭外与刘晏正撞个对面,还来不及反应刘晏已经大步离开了,她依稀记得幼年时常常见到这位叔叔来家中做客,还曾经把自己抱在怀里。刚才的那番对话令她心中很不舒服,正看着刘晏远去的背影出神,元载走出来瞧见她,他开心的揽过女儿道:“四娘怎么在这儿啊,来来,陪爹下盘棋,你可是好久都没有过来找爹爹聊天了。”
元瑾月坐下来微微噘起了嘴:“爹爹你的心情很好么!”
“呵呵,那当然了,看见你,爹有再多的烦事也会丢开的!”
元瑾月忍不住道:“那么爹爹看见薛瑶英的时候,是不是也把女儿丢开了?”
元载一愣:“薛瑶英?”
“爹您不要再瞒我了,女儿是没有资格指责爹,可是您怎么一点都不顾及母亲的感受呢!别人说了您再多的不是,我都相信您是世上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丈夫,是大唐最好的宰相!可您为什么要伤害母亲的感情……”元瑾月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元载看着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忽然王蕴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们父女俩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竟然吵起来?”元瑾月不愿再说,王蕴秀却对她笑道:“我听到你们在说薛瑶英,是不是又听到那些流言了?”“流言?”元瑾月不解,王蕴秀道:“说起薛瑶英,这长安城中以跳胡旋舞闻名舞姬的比比皆是,可是她若自居第二,便再无人敢称第一。我爱惜她的舞艺就请你父亲把她买了下来,却因此招来那些好事小人的流言蜚语,你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他们胡说了?”
元瑾月将信将疑的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见父亲冲自己微笑着点点头,心想:难道是大哥骗我?莫非是他和薛瑶英有什么关系不想让蕙娘知道,胡说些话拿我开心?想起自己刚才对父亲说了那样的说话,顿觉无礼,她一阵惭愧,走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袖低头道歉。元载哈哈一笑:“现在你肯陪爹爹下棋了么?”元瑾月还没说话,王蕴秀笑道:“刚才就想问你怎么一脸憔悴?昨晚没有休息好么?快去再睡会儿。”元瑾月一直压在心中的大石猛然卸去,人顿时有了精神,她应了一声跟父母请示今晚仍住在别墅,得到母亲当场答允,心情豁朗的走了。
元载舒了一口气笑道:“刚才猛地见到女儿,才发觉这几日忙着为陛下寻找神镜都忽略她了。”王蕴秀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元载知道她在气什么,岔开话题道:“夫人知道么,刚才刘士安居然会来找我,他可是有多少年都没有登门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们曾经是朋友。他要我放弃对杨炎的举荐,我早知他讨厌杨炎,不过我却喜欢得很。嘿嘿,看他那么生气,我就偏要杨炎做吏部侍郎不可。”
王蕴秀冷笑一声:“杨炎的确是值得你看重啊,他的诗才也很不错么,‘雪面淡娥天上女,凤箫鸾翅欲飞去。玉钗翘碧步无尘,纤腰如柳不胜春。’哼,真是写诗也写到你心里去了。”说完冷冷的看了元载一眼。这首诗是杨炎赞美薛瑶英的美貌和舞姿所作,元载听完笑了起来:“夫人果然还是因为薛瑶英不开心啊,既然如此纳她为妾的事过几年再说便是了。”
“不必了,你既然铁了心纳妾我不会拦你,拦你也没有意思。可你找我商量时我就说过,这件事永远不能让女儿知道,但她这么快就来问质问你!还好我刚才看她情绪古怪,追上来替你遮掩了过去。若非你那么张扬怎么会让这种事传到她那里去!”元载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夫人放心!”王蕴秀早已心凉,没想到自己这样的人也会面临丈夫纳妾的情形,几十年的夫妻,终逃不过这种结局。她叹口气道:“我是不会跟你吵闹的,可你要记住,娶她之后绝不许她踏进元家大门一步,倘若给我看见,休怪到时不给你元相公面子。”她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你啊,就算不顾及我也要想想女儿,在她心里你可是圣人一样的父亲。”
元载笑道:“薛瑶英怎能及得上我珍宝一样的女儿,更不能跟我尊贵的夫人相提并论。夫人放心好了。”听着甜言蜜语王蕴秀一声冷笑,坐在那里不再说话。这时中书主书卓英倩走了进来,向元夫人行礼后交给元载一张纸条道:“外面已有几位大臣在等待相公。”元载点点头专心看着纸条,王蕴秀问:“是董秀送来的消息?”
卓英倩道:“是,原来昨晚鱼朝恩亲率禁军出动,将陆功成一家抄家灭门。”
王蕴秀道:“陆功成?他能有什么让鱼朝恩看上的东西!哦,定是为了报那告密之仇吧。”
元载微微一笑,把纸条撕得粉碎洒进廊下湖中:“鱼朝恩这厮真是得意便忘形,陛下才对他释怀,心中芥蒂尚未全消,他就做出这样猖狂的行为,如同挑衅。陆功成虽然位卑势薄,却是陛下当年征战的旧部,以陛下温情念旧的性格,断不会轻易作罢。这次,鱼朝恩的路是真的走到头了!”
元瑾月回到别墅,陆威武已模模糊糊的恢复了些意识,听到元瑾月在耳边告知陆薇香已经脱难,他微微地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呼吸也平顺多了。元瑾月吩咐一忠厚寡言的侍女好好照顾他,取了些药便赶到光福坊。此刻李絷尚未回来,陆薇香仍在厢房沉睡,元瑾月走近惊奇的发现她身上的伤口竟几乎愈合,虽说她的伤势较陆威武轻,却没有好得这么快的道理。
“娘子来的好慢。”娟儿手端一碗汤药,悄无声息的从背后走来。
元瑾月吓了一跳:“她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早上我来的时候她还——”
娟儿笑道:“有楚楚姐姐开的灵药,怎能好得不快?”
“楚楚?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不是闭关修行吗?现在在哪?”元瑾月急着想见楚楚,没想到她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娟儿却道:“就是刚才来的,她看过陆薇香就走了,说是要继续闭关,还说待会儿喂她服下这碗药就行了。”
楚楚医术高明,有她在陆薇香的伤便不需担心,元瑾月心里安稳了许多,只是可惜又和她错过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挨着陆薇香坐了下来,一点一点将那碗药喂进她的嘴里。直到傍晚,陆薇香一直在沉睡中,元瑾月为她掖了掖被角,开始担心迟迟未归的李絷,向着窗口观望。娟儿看了她许久笑道:“李公子不会有事,娘子担的什么心嘛。倒是娟儿不明白的是,这位臭脾气的陆薇香待你一向刻薄无礼,难道你一点也不怪她?还对她这么好!”
低头瞧着陆薇香,元瑾月脸上一阵同情的忧伤的神情:“以前的事怎么会一点也不生气呢?可她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我和她就算有天大的仇,也不忍心再恼她。况且虽然有些不高兴,可是更多时候我反而很羡慕她,从小她就无拘无束,率性自然,还曾经扮上男装参加科考,相比之下,我连她的一半都做不到。”娟儿点点头,一幅似懂非懂的样子,这时门口传来李絷的声音,元瑾月和娟儿一前一后跑了出去,剩下病床上的陆薇香,缓缓睁开了眼睛。
管家迎了李絷进门,小主人的气色如此慌张是他从未见过的。李絷屏退了他,拉住元瑾月便问:“香儿怎么样了?”娟儿站在一旁插嘴:“李公子,我家娘子累了一天了,你一回来也不先问问她好不好,只记得屋里睡的那位。”李絷被她说得一愣,自觉失礼了。
“这丫头跟你开玩笑呢,你别介意,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这般难看?”
李絷压低声音告诉二人,原来鱼朝恩已命禁军全城贴出告示,宣布陆家涉嫌谋反,现有余犯外逃,悬赏缉拿。他抓不到陆氏兄妹又怕夜长梦多传到代宗那里,便公然给陆家定上罪名,好名正言顺的搜捕。李絷边向后院走去边道:“事到如今小武再留在你那里的话,万一有什么事会连累你,不如将他接到我这里来。鱼朝恩一手遮天,唯一能还陆家清白的方法就是直接向陛下申诉。这一天我已经找过所有和陆伯伯有交情的大臣,但没有一个人敢得罪鱼朝恩,父亲又一直留在宫内,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在想怎么才能送进信去。”元瑾月道:“你就别操心我了,莫说此时陆公子不宜移动,就算可以我也不会胆怯退缩。只要有他们兄妹二人这两个人证在,陆家的惨案一定会真相大白,现在先要保住他们的性命,真的没有人敢于出面的话,不如找我爹爹试试?”
“不要!”一声凄厉的喝声自他们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看,陆薇香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面色通红,撑着身体喘着粗气,显然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她盯着李絷一字一句道:“我家刚被阉人迫害,决不能再去依靠贪佞!”又对着元瑾月道:“我才不用……你来照顾……”两句话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说出,顿时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