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在沙漏里的秘密》田可心

27、第27章

　　跟宋梓涵分手之后，我只在次年的四月份接过一次他的电话，只为了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不要再来骚扰我！”
　　像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我一说完就逃命似的挂断，不敢听他一个字的答复。

　　他又拨了我几次电话，见我又回到了不肯接的状态，只好再改回发短信。
　　那是我唯一打开的一条短信，他说：“我不信！晴，别这样，接我电话好不好？我们必须谈谈！”

　　我在自己独居的屋子里放开嗓子崩溃地大喊大叫了一通，末了，我倒在床上，忽觉满心疲惫，奄奄一息。
　　为什么不信我有男朋友？我就是有我就是有！而且我们俩感情好得不得了，我现在比当初跟你宋梓涵在一起的时候幸福多了甜蜜多了满足多了！

　　可那些话我也只能对自己说说而已，我根本没有勇气带钟秦去见宋梓涵，把我的话证明给他看。
　　因为如果要那样做，就免不了得在他面前上演一场恩爱秀，虽然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嫉恨如狂的样子，却就连这样都还不足以令我克服对于和钟秦亲热的心理障碍。
　　更何况，我担心他一旦看到钟秦就释然了，原来我的新男友比他差了少说也有一光年。
　　我和曲静好相比起来，大多数人都会评一句伯仲难分，而我找的新男友怎能比前男友差，还差那么多？
　　何况宋梓涵那么了解我，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根本就不爱钟秦。

　　不光是不肯带钟秦去见宋梓涵，我甚至不肯让他见我的任何同学朋友。他自己曾婉转提出过：“姝晴，我是不是该请你们宿舍的人吃顿饭啊？我们学校很多女生宿舍都有这个规矩，男朋友都要请吃饭的。”
　　我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们学校没这个规矩。”

　　为了避开熟人，我甚至鲜少再让钟秦和我一同出现在我们学校。奈何临近毕业，学校里事情变多了，我常常得回去，他就总是趁便过来陪我。

　　有一次我们俩牵着手走在我们学校的路上，迎面走来我们班一个同学，我条件反射地马上挣脱钟秦的手，避开一步。
　　钟秦愣了一下，没说什么，配合地等到那人过去了，才试探着重新来牵我的手。
　　他后来也始终没提过这件事，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一点都没有为此而受伤一样。

　　后来我再单独遇到那个同学，反倒是人家主动上来化解尴尬：“晴天，你现在那个男朋友也很不错啊，文质彬彬的，很斯文很儒雅呢，而且一看就知道，他肯定特别特别疼你！”
　　我讪讪一笑，无以对答。

　　究竟是各人审美有差，还是我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以至于怎么都看不到钟秦的好？

　　那年的夏天来临不久，我们就毕业了。

　　学位服是提前一个星期拿到的，以便我们有足够的余裕穿了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拍照。那天钟秦给我发短信，兴致勃勃地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去拍毕业照？我陪你去吧，我给你们当摄影师，而且咱俩还没拍过合影呢！”
　　我跟他说：“今天太热了，我有点中暑，就没过学校来，改天吧。”

　　他回复的时候，明显有些失落，却一如往常地懂事，并不纠缠，只一派赤诚地表达着他的关切和担心：“啊，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我马上过来看你？”
　　我连忙制止他：“不用了，我睡一觉就好，你不要过来了。”

　　把短信发送出去之后，我在我们宿舍的穿衣镜前再转了一圈，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满意，就一手拉着一个姐妹蹦蹦跳跳欢声笑语地下楼去了。

　　我们几个在学校主楼前嘻嘻哈哈地摆了好几个pose拍了一组恶搞照之后，我赫然发现了钟秦的背影！
　　看样子他是刚刚转身，正往学校大门走去。
　　不会吧……
　　他没看到我吧？有没有搞错，我不是这么倒霉吧？

　　摄影师在那儿不满地叫我：“晴天，你干嘛呢？看镜头看镜头！”
　　我回过神来，连忙绽开一个灿烂得在夏日的阳光下也不显逊色的笑脸。
　　可是眼角的余光里，那个背影仍在踽踽而动，在七月初毒烈的骄阳之下，像是随时都会溶化在地，渗入泥土，就此消失不见。

　　我就连在心里都还是嘴硬，只肯对自己说：失算了失算了，怎么想得到他发短信的时候人都已经在我们学校了？怪也得怪他自己，这么性急，还不请自到先斩后奏，这明明就是社交礼仪中的大忌嘛！

　　这回换成他消失了一天。
　　而我也没有主动联络他，一个字的交待都没有。
　　老实说，我巴不得他就此跟我断绝关系呢，所以他消失我不但不难过，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第三天，依然是他来找我。
　　我几乎是满心祈求地等待着，等他说分手，等着结束这段荒谬的恋情，终释重负。

　　可他居然没有。
　　他只是有些黯然，却连一个字的责怪也没有。
　　但凡他对我有一句怨言，我就可以牢牢抓住大做文章，最终将他引到那句分手上去。
　　可他究竟是太精明还是太宽忍？竟然无懈可击到让我的小心思毫无着落，只得落空。

　　其实，如果换位思考，还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换成我，如果真有一个人能让我对他死心塌地、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他对我拒之千里甚至千方百计躲避的态度大概也不会让我心生怨念，而只会自恨鄙薄，一心反思自己究竟是哪些地方不够让他满意，同时将这当成仅仅属于自己的奇耻大辱，恨不能就此掩过，再也不要提起。

　　几天后的毕业典礼，我自然也没有邀请钟秦参加。
　　我跟他说因为每人拿到的入场券有限，我的都给了我爸妈，没有多的了。
　　一如既往地，他对此万分理解，鼎力支持。

　　其实那天我爸妈都上班，谁也没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中国家长并没有西方家长的那种习惯，将孩子的毕业典礼看得有如人生里程碑一般隆重。
　　所以不光是我，大多数人的家长都没有到场，被邀请的往往是男女朋友。看着人家甜甜蜜蜜，不是不心酸的，可若要我请钟秦到场，我还是宁愿选这份孤家寡人的心酸。

　　那天的一系列活动一直进行到很晚，再加上那是我们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晚上是留在宿舍住的。
　　我白天离开宿舍的时候把电脑休眠了，半夜1点钟回到宿舍时，我重启系统以便关机。
　　系统重启之后，□□也就自动重新登录，钟秦居然一直在等我：“活动结束了？累不累？今天一定拍了很多照片吧？有空发给我，好让我给我弟兄们显摆显摆，看我女朋友连穿大黑袍子都这么漂亮！”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一定到现在都还以为如此卑微的爱情只在言情小说里才存在。
　　而过去看小说看到这种情节的时候，我都和大多数女孩一样，觉得感动，觉得现实中要真有这样的男人发给我，我一定幸福得死去活来，从此安心享福不作他想，并且受宠若惊无以回报，誓以余生还君深情。

　　可当我真正经历那一切的时候，我毫无幸福感可言，只是益发厌烦，厌烦着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啊，怎么这么不识趣啊，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不想跟他在一起吗？真的看不出来吗？
　　而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把我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我动弹不得，陷在这段不想继续的恋情里无法脱身。
　　那句分手，真的无法说出口，尤其是面对着他的时候。
　　好在我飞往美国的航班就定在八月初，就算再忍不下去，熬过这短短一阵子也就好了。

　　在很久以后，有一次我陪陈淼看《欲望都市》，有一集Carrie和一个男人一夜疯狂之后睡去，醒来发现人走房空，只在桌子上留着那人的便条。
　　这件事几乎将Carrie逼成精神失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如祥林嫂般逢人就唠叨，甚至郁闷到寄情于大麻。
　　她反来复去都是那句话：“居然有人用post-it跟我分手！”
　　而她和那个人甚至都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尚且伤到如斯境地。

　　我告诉陈淼：“我曾经用短信跟一个人分手。”
　　她倒抽一口凉气：“真的假的？你开玩笑的吧？……不是吧？你不是开玩笑的？你真不是开玩笑的？”
　　我苦笑：“我没有办法当面跟他说分手。”
　　她立即追问：“你是因为太爱他所以才没有办法当面跟他说分手，还是因为太不爱他所以才没有办法当面跟他说分手？”

　　我悻悻笑着，目光闪烁，言语支吾。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坦然回答她，是第一种情况。

　　我的反应代替了一切明确的回答。她明白了，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愿上帝宽恕你！你这辈子还是就躲在美国吧，甭回去了，你回去咱们中国的老天爷会收了你的！”

　　我给钟秦的那条分手短信不仅仅是一条分手短信而已。
　　那是一条在机场发出的分手短信。
　　那甚至还不是我主动发的，而是对一条短信的回复，如果没有他先发进来的那条短信，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会直到到了美国才给他发邮件分手，抑或干脆就直接人间蒸发，没有任何交待。

　　在那之前足足半个月，我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和钟秦的许多约会，以便进行自己的远行准备。我不断告诉自己，反正他是要考研的人，暑假留在学校不回家又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准备考研，是为了他自己。

　　过了安检之后，我独自坐在候机大厅里，看着手机里他那条十几分钟前发进来的短信，无言以对。
　　他问我：“今天有没有空？我听说咱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火锅自助，有海鲜有热带水果，还有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呢，咱们晚上去那儿吃饭好不好？”

　　我纠结了半天，终于一字一字拼出一条让自己在此后几年里都没有勇气再去回忆的回复：“对不起，钟秦，我要走了，去美国，现在已经开始登机，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兴许再也不回来了。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件事，我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请你原谅，只希望你幸福，你一定会找到那个真正爱你的人的。”

　　将那条短信发送出去之后，我连等着看他答复的勇气都没有，立即关机。
　　然后，我取出那张SIM卡，轻轻一撅，它便喀嚓一声断成两截。
　　反正手机卡连续半年不用也就自动停号了，留着也没用。

　　我把那两片薄脆的断卡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把手机收好，随着人流慢慢向登机口挪去。
　　就此离开那座生我养我的城市，离开那个从未离开过的国家，将所有我忍看不忍看的记忆，都留在座椅下的三万英尺之外。

　　那一刻我恨透了，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宋梓涵。
　　如果不是他，后来那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如果不是他伤害了我，我又怎会去伤害那个无辜的人？
　　如果不是他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明明那么不舍、却还要假装振奋地努力扬着一张面具般的笑脸，决然地朝向着那片遥远而陌生的大陆，将故土抛却在身后冷冷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