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原初

6、六

　　后来啊。
　　后来还有其他的梦啊，好像又梦见去了超市，不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就是我自己，可是很模糊，我最近梦见自己的时候，总是看不清楚或者是透明的。

　　好像是家乐福，因为看见蓝色的十字箭头满天飞，好像去买打折的牛奶。
　　恩，牛奶喝完了，医生说要天天喝的，缺钙，说因为缺钙所以才会那么容易骨折。是，知道了，以后不能做的事情就不会去做，我要是知道会骨折就一定不会去做。

　　在医院的时候，不害怕，想很快做手术，觉得做完手术就会好得很快。所以在病房里不太说话，因为病房里的老奶奶和阿姨们都不愿意手术，有第二天要去手术的阿姨被勒令不能喝水，不能吃饭，还要打奇怪的清肠针药，一趟趟上厕所。

　　我看着她一趟趟去卫生间，一遍遍抱怨，心里很羡慕，可是不能表现出来，我不想成为异类，病房里的人是要相互帮助的，也有很奇怪的友谊，不问姓名不问来历却分享食物、关爱和鼓励的友谊。因此，被病人不喜欢的病人会活得很辛苦，就像被乞丐嫌弃的乞丐根本就不能活下去，其实，我暗暗觉得那个去做手术的阿姨也许很开心，可是像我一样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去完卫生间回来就开始抱怨，主题鲜明，逻辑清楚，抱怨像是计划好的演讲稿。

　　我这样想不对么？
　　我以前是某个学校的一名学生，某个家庭的一个孩子，某个组织的一个成员，或者某趟公交车上的一个乘客。可是，当下我是某个病房的一个病人。我不能脱离我的群体，也必须遵循群体的陈规。这样才不会开除。

　　是，我说当下，因为其实我并不想成为这个病房的一个病人。这个名分比之前任何一个名分都要黏人。我走出学校，学生的标签就黯淡下去，我离开家，孩子的标签就黯淡下去，我脱离某个组织，就不再是它的成员，我只要下车，就不再是这辆车的乘客。
　　可是，我不能离开医院，这个前提限制了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
　　如影随形的病人，在医院遍地开花，医生们特意穿上白色大褂，所有病人都要统一着装。
　　多奇怪的规矩。

　　班上的同学给我送了一大束康乃馨，恩，康乃馨，我当时不知道这是送给妈妈的花，我很喜欢，现在知道了，仍旧喜欢。很感激他们，是，在医院收到礼物的心情，在医院等着被探望的心情，有点像生日收到礼物的心情，有点像小孩子盼望外出父母的心情。

　　有一次，有一次因为发高烧，差点被误认为传染病而害怕，因为我被推出病房，停在走廊上，没人理我。
　　任人宰割的感觉。
　　如果是真的传染病，我应该要逃跑，可是我却躺着不能动弹。
　　那是很厉害的传染病，把所有有同样传染病的人送到集中的地方去，像千千万万个影子，所有人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很恐怖，我觉得很恐怖。所以，想要逃走。

　　是，有很伟大的医生和护士也住在那里，我那时住在二楼，据说他们在一楼。
　　一个楼层的距离，不知道哪边才是人间，或者哪边更像天堂，或者地狱。
　　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在关注哪边，不知道谁更幸福，谁更恐慌，生和死站得太近，混杂在一起，不能进行比较。

　　没有跟其他人说，还没有手机，也不能下床，我在床上呆了2个月，起床一天后很快就想念它了，竟然没有厌烦。

　　没有和蚊子说，高中的同学都不知道，宿舍的同学来照顾我。恩，我叫她彩妹妹，天蝎座的孩子，太完美的人，太完美到不知道用什么标准来看，为了把她降成和我一样的平凡，所以只好用星座来框住她。

　　我竟然受到她的鼓励，因此在心底暗暗生出坚强的幼苗，这让我有一些羞愧。可是我仍然被她说服，像被小王子说服的狐狸，像被玫瑰花说服的小王子，爱是驯服，喜欢是驯服，友谊也是驯服。
　　心甘情愿的驯服。

　　我也很容易就说服你。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么。
　　恩，点头就对了。

　　惟独那段时间，没有想到你。
　　恩，或者会有那么一次，可是真的没有印象。
　　不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的反应。你会很担心，很着急，可是你什么都不能做。我最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我知道那样的感觉，让人无法做出反应的感觉。

　　总是因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才会生病，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不喜欢我们同时病倒。我希望任何时候，我们两个人当中的一个，都是茁壮健康的。
　　或者，这个就叫做希望。

　　我不认为是错的。我在没有生病的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也想到如果有一天得了很重的病，一定要和家人分担，要和朋友分担。可是轮到我自己的时候，就觉得不可以。
　　生病是很大的错误，你能把错误和别人分担么？错误只能和陌生人分担，因为陌生人不了解这是错误，所以不会生出熟识的人面对错误的情绪，没有原谅，没有包容，甚至转身就忘记了。尽管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些，可是，这些正是我想要的。

　　你在撒谎，你根本就不能像我的同学一样，看见我的时候才泛起担心的情绪，你不能的，所以才不能给你说。
　　我知道，你笑一笑，好不好。是，我喜欢你笑，你笑着的时候就像我自己笑着，你生病的时候就像我自己生病，这样反过来也应该是成立的。我知道是这样才没有跟你说，这样说，你原谅我了么？
　　好，我要靠近么？谢谢你，我喜欢你这样抱着我，很温暖很温暖。

　　彩妹妹。
　　太完美的人遇不见完美的爱情，反过来就是证明了太完美。这样的文字游戏我也会玩，也就是文字游戏。总是有我们不能形容的缺陷，才贴上太完美的标签，这是我们的嫉妒心，也是我们的善良。

　　当然有，有人给她写情书，像流行歌曲一样的诗歌。她不太说，是，初恋大概是很久远的事情，变成了梦，不确定，所以也不能说给别人听。
　　爱憎分明，不欺负人，不卑不亢。
　　我能把成语上所有好的词语都用来形容她，我自己一个也不要。恩，不愿意，敌人逼迫我说出来我也不会愿意，愿意，如果是让她做明星我就愿意做幕后的工作人员，就是站在璀璨灯光后面调整高低亮度的人。
　　我愿意站在她后面，是因为那一定是她为我选择的合适的地方。
　　是，信任。我喜欢这个词，并经常做实验。失败过很多次，可是至少也能偶尔成功。
　　偶尔成功就够用一辈子了。

　　当然不能和你相比。
　　连信任这个词都不用出现，是本能。
　　我在球飞过来的瞬间偏头躲开，这整个动作就是我对你的感觉，彻底的放松，彻底的警戒，彻底的安全，彻底的不安全，什么都被我说尽，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属于自然的那一部分。
　　把我属于自然的那一部分分给了你。

　　你也是？
　　当然，我相信。
　　谢谢你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你很少说这样的话。

　　你要走了，哦，好，刚才都是你，不是和你长得一样的人吧。
　　好，我知道了，我很放心。
　　这次谁先呢。
　　谢谢，我记得以前打电话的时候也总是我先挂电话，谢谢。
　　好，以后不说谢谢了，你不喜欢我对你太客气么？太好了。我也不喜欢对你太客气。
　　哦，因为感觉到后挂电话的人要忍受最后那一秒突然而至的不适，所以谢谢。
　　是，我现在知道，那一瞬间有一点奇怪的不适，哽在喉咙里的，塞在眼角的，就是那种不适。

　　我的确有些渴了，桌子上，我记得睡前放了一杯水，没关系，夜不是很黑，窗外有灯光透进来，我不会摔倒。
　　是，我有些舍不得，这个梦太长了，我在想如果坚持到天亮，会不会就变成现实了。我知道我又在幻想，我不应该给你讲我的梦，那个梦太长了，占据了这个梦太多时间。我们是在这个梦里相遇的，那个梦只是我导演的一场戏。

　　那，我先走了，你要一直看着我走，我走之前你会一直看着我吧。
　　恩，那很远的声音是闹钟的声音。
　　很好听么？是最近很流行的歌，歌手，我突然忘了。
　　是，睁开眼睛起床，那，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