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香》曾谙江南

53、芳华

　　下了楼，听见屋外有水声。又下雨了？走出来，天虽阴，但是并未再下雨。他们看看门外花草前站着一个人，正拿着水管子对着花草们起劲儿地浇着。

　　“哎呀——！”庆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关了花圃那头的水龙头，哭笑不得地看着浇花的人道：“小彬啊，你想干嘛呀，不才下过雨么？”

　　那浇花的转过身来看着庆姨也看见陈南和克克他们，一手扶额尴尬地笑道：“每次来都浇，习惯成自然了。”

　　庆姨拿过他手上的管子，嗔道，“毒日头里，正午你也浇，想烫死它们；好了，刚下过雨，你也浇，想涝死它们。”一句话让沈彬愈发不好意思，他搔搔头，抬眼假装刚发现陈南他们似的，不顾外甥揶揄的笑容，朝他们走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原来，陈南有个那么年轻的舅舅？克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沈彬，如果是和沈若宁比起来，感觉像是两代人。沈彬牛仔衬衫的袖子长短不一地卷起，露出黝黑、有力的手臂，他的头发比较长，因为自来卷显得很有层次。他的眉毛浓密，胡茬也没有剃尽，显得不羁，但自有一番随性潇洒的魅力，现在他正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眉眼也笑着，带着好奇看看克克，随手扔了手中的水管，上前拍了拍陈南，那动作是洒脱又干练的。

　　“刘克遥……”陈南指指克克，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沈彬抢白了：“你女朋友？”他按着陈南的肩膀，逗趣地问道，却又和善地对克克点点头，克克对他第一印象不错。沈彬接着说：“下午要去你们学校拍片子。”

　　“拍片子？”克克好奇地问。

　　“他是摄影师。”陈南解释，顺手把沈彬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移开，这个舅舅言行举止就是这样不顾大小，让他头疼。

　　“是啊，来看看么？”沈彬问克克。

　　觉得好奇，克克说：“好啊。”

　　他们在外婆家用完饭就去了学校。克克从陈南那里听说，沈彬要给一家公司拍个平面广告，他是专业的摄影师，经常出国。他们的摄影地选在听松轩，下午，那里人不多，沈彬的同事还有模特已经先到了。
　　模特穿着清代古装，有位穿着正红的褂子，坐在一边还没有化完妆，看样子似乎是这些模特中资质最好的。克克发现模特们年纪都不大，有可能比她还小，但是举手投足显现出来的成熟是她没有的。沈彬到了这里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再没有和他们说话。

　　陈南建议他们稍微走远点，克克点头同意，和他走到离池塘稍远的树丛间，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后呆过的地方——一棵银杏树下。陈南抬头看看银杏的树冠，低头看看克克，克克已经知道最初是她抱树的举动吸引住了他，于是也会意微笑。

　　五月，快要入夏，银杏的叶子已经可以看出一面面扇子的形状，绿绿的，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几个月前，他俩第一次一起来到这里时，她曾经想过，银杏在人们印象中常常是秋天的样子——明亮的黄色小扇子们迎风翘摇，秋风是萧瑟的，一阵阵吹过，那些小扇子就被整齐划一地挥舞来挥舞去，似乎一点不畏惧将来的严寒似的。N市常见的是法国梧桐，梧桐到了秋天泛着落寞的褐黄色，一阵风过，枯叶蝶般飘零的身影，让诗意的人伤感。但是银杏却不一样，它的叶子到了秋天是鲜亮的明黄色，如同蜡烛在燃尽后被挑了灯芯又明亮了似的，那是烟花被点燃后的华丽谢幕，让人有种美好的感觉。或者是错觉？克克抬头又看看银杏的叶子。快入夏的微风是熏人的暖波，虽然雨后的树干还带着湿意，不便亲近，但是仍让人觉得美好安宁。微风有意撩拨，只是，绿色的银杏叶子们，还很幼小，却不成气候，形不成秋后那种“灼灼其华”的丰茂。可克克却想着，初春时还只是点点新绿，如今却已经显出它的形貌，虽小，但是质感十足，小风已经很难拨动它们，可不是很有生命力么？

　　“你在想什么，又发呆了？”

　　她迎上陈南询问的眼神，还没有回过神似的，痴痴地说：“我刚才想人们习惯了欣赏秋天的银杏，却忽视了春夏时它的美。”

　　本来只想笑笑她的呆样子，可是没料想她是这么入境，那说话的口气是极抒情的，让陈南心里一动。“是啊，”他说：“有很多事情不需要等待，此时此地就是最好的。”

　　他是难得的知音，她只觉得心满意足，如果不是在沈彬他们面前，她会拥抱他以示喜悦，于是她只是心含情意，微笑低头，轻轻用食指在银杏的树干上摩挲着。未料想他竟然会全然不在意那些，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一片清朗乾坤下，静的只有风声，那“咔嚓”一声于是就很明显。克克错愕地回头看去，看见沈彬正笑意盎然地看着他们，手里端着照相机，克克红了脸。
　　“年轻真好啊。”沈彬笑叹道，似乎被舅舅取笑了，陈南却也不在意。

　　红衣的女孩已经化完妆，助手们都在等沈彬，于是他快速跑回去，在那里认真做起事来。克克的感觉果然没错，三个模特中，那个红衣的才是“大咖”，取景莫不以她为主，她单拍的也最多。虽然清装的打扮，看不出身材，但是那个女孩的脖子与手都很纤细好看，举手投足、袅袅婷婷，眉眼间更是凝有神韵，让人不自主被她吸引，让人真以为她是从旧时代走来的女子似的，好像一杯质地醇厚、经年已久的女儿红，你尝了、喝了，明了了它的丰厚，但是你已经醉了。那个红衣的模特就是有如此这般的风韵，或者，是她很会演绎？

　　突然，替沈彬做挡光的小伙子朝沈彬说了几句话后，就急急地朝听松轩外跑去。沈彬无奈地对其他人耸耸肩，突然一拍掌想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陈南，起劲儿地对他们招招手，他们于是过去。

　　“小王拉肚子，要不你来帮我。”

　　“咦？”克克看看陈南，他似乎犹豫着。

　　“来吧，回头请你吃饭！”沈彬一边说，一边把挡光板递给陈南，陈南只有拿了，看看克克，克克说：“要不你就帮帮忙吧。”说完，她自己走到一边做旁观状，陈南于是加入沈彬他们。

　　帮忙本身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克克发现陈南和沈彬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是那种长期合作后才有的默契。沈彬要换镜头的时候只要伸手给陈南就行，陈南就会找给沈彬他要的，两人甚至不用看彼此。好像天才医生旁一定要有得力的护士，才能如虎添翼。有了陈南的协助，进度加快了。

　　“你们也来了？”背后有人说话，克克于是回头，看见了上次在烟火表演时和陈南称兄道弟的宋憬年，他站在他们身后，许是刚来，克克笑着对他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没说要雇他，”宋憬年朝陈南抬抬头，开玩笑道：“我可不认账的。”

　　克克被他逗笑了，说：“沈彬的助手拉肚子，陈南临时顶替一下。”

　　“那我们公司太划算了，他们是老搭档了。”

　　“咦？”克克疑问地看看宋憬年，他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她等着他说细节。

　　可宋憬年只是对她点点头，站到一旁说：“都说沈彬是个天才的摄影师，其实大多数人忽略了‘天才’背后的艰辛和努力。现在有几个摄影师会在拍摄前亲自绘图、预设场景呢？就拿今天来说吧，少说他也画了一百多张草图了。”

　　克克听了，暗自惊讶，她一直以为摄影师拍照，大多是临场发挥，所以只要愿意多拍，混到一定份上，有经验了自然可以手到擒来。今天才知道，原本自己是“看人挑担不吃力”。

　　她笑笑说：“可能现在大家都用数码了，不好马上可以重来，拍一堆，回去还可以慢慢挑，慢慢修，预备工作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宋憬年摇摇头，说：“所以只要有条件，就更要和沈彬这样的人合作。因为他的事先预备，可以节省很多人的重复劳动和时间。”

　　宋憬年的话没错，沈彬他们动作很快，模特已经换了旗袍在拍了。宋憬年看了看先前着红衣，现在依旧着红色旗袍的女孩，继续着，似意有所指：“哪里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神来之笔？我是不相信奇迹的，只有付出了才有得到。”

　　克克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那个女孩儿，旗袍充分凸显了那个女孩曼妙的身材，但是最妙的还是她的气质——很多女人穿旗袍，资质差点的容易让人想到服务员，风情一点的又让人想到“十三钗”——这个女孩却不同，她是女儿红，放在壶里是，倒入瓷杯里也是。如今杂志上多见的那种女孩穿旗袍的照片，大多是男人眼中希望看到的那个样子，莫不风姿撩人。可这个女孩穿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概念上想起来不该和她本人年龄相合，实际却相得益彰的奇妙贵气，她的头发被高高地梳成一个髻，式样很简单，一点也不老气，那上面没有一点发饰，因为那浓密、丰腴的髻已足够了。克克问道：“那个模特挺漂亮的，气质真出众。”
　　宋憬年笑笑，没再说话。

　　小王回来后，陈南也没有和他换过来，沈彬已经加快了速度，似乎只有陈南可以跟上。

　　拍完了，模特们迅速换了装走了。陈南看见了宋憬年，对他打了个招呼问道：“你还没有走么？”

　　“先前有点事儿耽搁了。”宋憬年犹豫地说，“后天的飞机。”

　　陈南点点头没有再问，只随便说了句：“原来是为你们拍的。”

　　宋憬年笑笑说还有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沈彬换了个相机，笑着对克克说：“其实现在天色最好，给你们拍几张？”

　　克克看着他问：“为什么说现在最好，还要换个相机？”

　　“这个是胶片的。”沈彬抬抬手上的相机，又说：“今天刚下过雨，一直没有出晴，拍照容易些，这会儿又临近傍晚，天也不会再大亮了，抓紧时间给你们拍几张？”

　　“可是……”克克听了他的话反而忸怩起来——沈彬是习惯给模特们拍照的大摄影师，她又不会摆POSE，怕让沈彬笑话，“要是浪费了你的胶卷多不好？”

　　沈彬洒脱说道：“你这话说得很奇怪，胶卷不就是让人‘浪费’的？”

　　陈南过来挽住她肩膀，悄悄在她耳边说：“我们拍吧，他舍得拿胶片机出来，你该高兴。”

　　“咦？”克克回头看他，还来不及奇怪，就听到“咔嚓”声又起，她有点不好意思，觉得陈南刚才是故意这样对她说话，好分散她注意力，让沈彬拍照。

　　一开始她还有点无所适从，因为沈彬很少告诉她该怎么动作，不像刚才给模特拍时他多有示意，拍了几张，克克都觉得可能自己表现是不好的，只是沈彬用的是胶片机，不能马上看到自己的呆样子，心里有点担心浪费他的胶卷。

　　在池塘边拍了一会儿，沈彬抬头看看，说：“我们到上面拍吧，这里差不多了。”说着自己已经先走上了池塘边的台阶。

　　克克跟在陈南后面说：“你舅舅为什么换胶片机呢，真让人紧张，要是拍坏了，多可惜。”

　　陈南听她话后，转头，轻轻拉她手靠近——先前他们之间有一两个台阶的距离，揽着她的腰又摸摸她的脸说：“没关系，再说也不会浪费的。”

　　耳边的“咔嚓”声其实一直都没有断过，但是陈南刚才说话时的神情很专注、很认真。只是，克克觉得他的话有点半真半假——或许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她放松下来，顺便好让沈彬即兴发挥。她突然想到前两天自己还在金海辰面前自以为是地打包票说陈南不会演戏，现在，他是在演戏么？

　　她也不能确定，不过她确实放松下来，不怎么在意沈彬了。

　　陈南慢慢拉着她往树丛间走去，两人走得很慢，到了那棵银杏树下，陈南悄悄对克克说：“泰坦尼克一下吧？”

　　“什么？”克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陈南已经走到她身后，轻轻环抱住她。树林间有零星的“沙沙”声此起彼伏，那是风吹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咔嚓”声已经不再明显，在陈南怀里，此刻，她只觉得宁静美好，于是慢慢闭上眼睛。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站在这里时的情景，那时候，她抱着身后的那棵树也是，居然就睡着了似的失神，醒来，发现他背倚着树在等她。

　　她在梦里朦朦胧胧地想，这种宁静，有如山川间清晰可闻的淙淙溪水，慢慢润泽了两个人的心。
　　他是否也能体会到这种充实？

　　她睁眼，转头抬头看看陈南，看见他也正低头看她，两人凝视良久，又同时相视而笑。

　　克克回过神找到沈彬，调皮道：“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尤其是女主角，表现很好。”沈彬也玩笑道。

　　“要不要这样啊？”克克张开双臂，说了句：“king of the world”

　　“随便……”沈彬翻翻白眼儿。那眼神很有趣，把克克和陈南逗笑了，沈彬却一点没笑，抓紧时间把他们前仰后合的欢乐样子拍了下来。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沈彬看看相机里的胶卷数量，示意他们再拍一张。此时，克克已经完全放松，很会表现了。她想了想，走近银杏边上，抱住树，然后对陈南说：“你靠着树站着，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里一样。”陈南却没有马上动，看着她，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太淡了，竟然让克克觉得他眼里有一点点悲伤，只是，没有来得及让她看个清楚明白，他就按她说的走到树的另一边，倚树而立。克克想，自己或许是看错了。

　　克克抱树前看看沈彬，他拿着相机调好了距离，然后看看外甥那边儿，似乎审视了一下，才回头看看克克说：“来吧。”

　　他们拍完了，克克走到沈彬面前说：“为什么不用数码的呢？如果用数码，就可以马上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样？”沈彬笑看她一眼，“这样，你看见你不满意的，就可以删掉？”

　　克克想了想说：“对啊。”

　　“我可不会让你们有这样的机会，拍了就拍了，觉得不好，马上就删掉再拍过，那也不是之前的那种感觉了。”

　　“不过，数码的也好修改啊。”

　　“所以我才喜欢胶片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有一次机会。”沈彬这句话本来应当是意味深长的，但是他却说得很清淡，他把机器收好了，对她说：“我喜欢在暗房里洗照片时看见那些影像慢慢还原时的感觉，其实……也不算影像的还原，应该说是记忆的还原。数码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你可以说我矫情，但是工作以外，我喜欢用胶片多点。”
　　克克点点头，虽然他说的是专业的事情，但是道理她明白。

　　沈彬笑笑说：“不过，现在胶片正慢慢被淘汰，人们喜欢快速可见结果的东西，没有耐心等待。”

　　“会被淘汰么？”克克有点惋惜。

　　“应该是吧。”沈彬叹了口气，“我已经屯了不少，不过这个都是有保质期的，我再会保养它们，也总有个期限。”

　　“太可惜了，为什么胶片要有保质期呢？”

　　“你看过《重庆森里》这部电影么？”沈彬觉得和这个小女生谈话很有意思，他们一边说，一边往校门口走去，陈南在克克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没有，怎么？”

　　“里面男主角失恋了，就说过这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有了一个保质期。”

　　“他说的是爱情吧？”

　　“可能吧，不过，其实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爱情当然也是。”

　　“怎么能这么说呢？”克克认真地反问一句，停下脚步，沈彬回头看看她，又看看陈南，克克明白自己又反应过度，看看陈南，他似笑非笑也在等她的话。她硬着头皮，想了想，却又觉得无从反驳，于是只能说：“反正我不同意，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那就会一直喜欢，这种喜欢是不会变的。”

　　“你说的是‘喜欢’。”沈彬温和而认真地挑着刺。

　　听了他的话，克克急急冲口而出道：“‘爱’也是如此！”

　　沈彬憋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打趣地看着陈南说：“你该怎么谢我，瞧她这决心表的？”克克才明白他是逗她。陈南朝他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下午拍了这么多，还不回去弄。”

　　沈彬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凑近陈南道：“你小子，害羞了？”说完，轻轻锤了下陈南的肩膀，潇潇洒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