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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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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未城仍在一片银白色之中。
天色已晚,忽而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鹅毛一样的大雪。一个蓝衣少年独身一人在雪地中行走,他的脚印很浅,还未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雪便遮盖了他的足迹。
店铺已经早早关门。只留下那些歌舞升平的场所一如既往的热闹。转过街角的时候,一个老大爷喊住他,道,“这位小哥喝热汤面不?”
少年略微沉思后点点头,随着老大爷走进帐篷下。
“小哥是回家?”老大爷将面下了锅,热水气升腾起来,烘的帐篷暖洋洋的。
“过来看朋友。”少年回答。他接过老大爷手里的筷子,道,“大爷多放些辣椒吧。”
“好咧,这么冷的天,又辣又烫才好吃。”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了少年的面前,他微微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笑道,“老大爷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这个时候街上没有几个人,老大爷撤掉了火,坐在少年的身边,道,“你是未城人?”
少年摇头,道,“我四年前来过。”他微微皱眉看着辣椒油散布在汤面之中,“后来又离开了。没有想到如今又有机会再来。”
“呵呵,你这小哥才多大的岁数,怎么像个老人呢。”老大爷笑道。
少年低下头吃了两口面,端了碗又喝了几口汤,老大爷若有所思道,“这位小哥家里可有亲人?”
少年端碗的手抖了一下,汤水在碗中起了波澜,他眸光闪了闪,道,“以前有,如今,怕是已经不在了。”
“哎,真是可惜了。不过这世事总是无常,我以前认识一个姑娘,也爱喝我这汤面,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老大爷叹了口气说道。
少年喝光了汤面,放下碗,道,“或许以后她还会回来。”他从衣带之中摸出了半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多了,我这只要二十文就行。”老大爷起身去灶台旁找零散的铜钱,回过身的时候,棚子中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只剩下半锭银子在磨得光华的木桌子上。
少年独自一个人又走过了一个巷子,他远远便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巷子口,雪光反射之下,露出一张娃娃脸。
“林墨,你晚了三日。”乌木开口道,“先生已经在客栈住下了。”说罢,他转身在前面带路,舒令墨跟在他身后,穿过小巷和大街,走入一个僻静的小客栈。
天机先生正坐在房中看书,见二人进来,笑道,“先去休息吧。有事情我会让乌木找你。”
舒令墨躬身行礼之后,便退出了房间。乌木安静的站在天机先生的身边。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天机先生放下手中的书,道,“怎么样?”
“那日如世子所料,独孤忧是故意调血童老人出来的。”乌木低首回答,“只是那日并没有想到世子会派光华公子来。”他看了天机先生一眼,并不继续说下去。
“世子这招棋两年前已经开始走了。独孤忧虽然聪明,却思虑不了大局。”天机先生抿了一口茶水,乌木提起屋内小炉上的壶,将温水中的茶碗拿出一只,重新沏好茶,替换了天机先生手边的那的空杯子。
天机先生若有所思的看着火光,道,“我们已经来这里三日了。明天该是时候去见见城主。”
乌木点头应是,道,“那他呢?”
“让他自己走走吧。”
第二日当舒令墨起身的时候,乌木和天机先生已经离开。他吃一碗粥,一个素包子之后又到街上走。此时已经近正午,街上熙熙攘攘,他只是随意的走着,忽而听得一阵锣鼓喧天,原是这城里贴了告示,百姓拥挤到告示栏下,已经有一个文官站在中央的台子之上,读了皇帝要迎娶庄王郡主为后的圣旨。舒令墨站在人群的外围,他身后十步是一辆普通的马车。一个侍女样的人挤过人群,向马车跑去。
“小姐,是真的。”她低声对马车说。
舒令墨向后看了一眼,又转过头。那文官将告示贴在了告示栏上,百姓转而去告示栏下围观议论,这边便显得清净了许多。一个侍卫摸样的人走向马车,舒令墨认得是跟在“秦公子”身边的散云侍卫,当日是他背着独孤忧冲出了雾林。
“城主请郡主回府。这几日燕国有奸细混入城中,还请郡主以安全为重。”
那马车之中传来温柔的声音,道,“独孤城主来了么?”
散云侍卫顿了一下,道,“城主在接见恭亲王世子的来使。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所以让属下前来。”
倒是个乖巧的人。舒令墨不自觉的又看了他两眼,却和他抬起的眸子相对。舒令墨转过头,又继续看百姓,那边散云侍卫只觉得舒令墨眼熟。一时没有认出来,只当是哪里来的独行侠,便不再理会。
那女子在马车之中不知思虑什么,半饷之后便吩咐马车回去。此时百姓也渐渐散去,舒令墨走到布告栏下,仰头扫了一眼圣旨。
独孤忧带了九尾白凤簪子作为信物,而礼亲王和恭亲王世子也将动身前往未城护送皇后进京。
那日在客栈之中已经见到了锦绣,怕是那时白辞已经在路上了。这皇室嫁娶本来引人注目,此时秦国与燕国又胶着,想来这一路上会有不少“意外”,而白辞是先行一步除去这路上的绊脚石。
舒令墨转身,却看见乌木和天机先生已经站在茶楼之上,他略微顿了一下,便进了茶楼。
天机先生独自抿着茶水,道,“这半日你看到什么了?”
舒令墨道,“皇室的嫁娶。”
“还有呢?”
舒令墨沉思,道,“礼亲王和世子要来。”
天机先生嘴角微微翘起,道:“你知道就好,刚才看见郡主了?”
舒令墨抬眸看了一眼乌木,点点头。果然刚才一闪而过的身影是他。乌木将目光转开。
“你这几日便跟着郡主吧。”
舒令墨得了天机先生的吩咐,到庄王府的时候,赫然发现已经有身负武功的女护卫守在郡主身边。她站在郡主面前,郡主笑道,“听说世子不爱女色,府中难道连个女护卫都没有?”
围观的婢女都跟着郡主一笑,女护卫中有一个人悠然抬头看着她,微微皱眉,而后又撇开了目光。
东方月,江湖排名第十,武器为一条千年蟒蛇皮做的软鞭。
舒令墨抬眸回看了东方月一眼。
这些护卫是庄王在江湖上请的人,地位与婢女不同,若是被如此打笑怕早已经翻脸走人。郡主知道恭亲王世子治下严谨,手下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她也怕玩笑开大了,没了两家的面皮,便吩咐人单独给舒令墨备了一间房,在郡主隔壁的院子中住下。
圣旨已经下了,郡主如今也是大秦的准皇后,庄王将女儿的闺房院子隔开,即便前面忙的热火朝天,这里也是宁静异常。若是郡主在府中,舒令墨便在自己的小院子中看书或者看东西出神,若是郡主出门,他就随着侍卫护着郡主的车架。
郡主的小院每日倒是有几个护卫手痒,两三个人切磋一下武艺。有几人邀请东方月下场一比,东方月却是老神在在的坐在一边,也不做任何回应。问得的人尴尬,却又碍是在庄王府郡主的院子里,不能动手,只能愤愤离开。
月光从深蓝色的天空中倾泻而下,舒令墨站在庄王府的假山水池之上,隔着一池清水,独孤忧与郡主正坐在亭子中说话。
“倒是一对痴男怨女。”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舒令墨的身后传来,他侧过脸,看见东方月一身大红色。未城的早春有些冷,东方月却穿得淡薄。她本来也没有指望一直如闷葫芦一样的舒令墨回答什么话,自顾自的问道,“锦绣呢?”
“世子另有安排。”舒令墨开口回答。
亭子中的女子站起来,顺着水榭走出来,舒令墨微微低头,郡主见他在一边,顿了一下,道,“替我送城主回府。”
“是。”
东方月看了舒令墨一眼,跟上郡主,渐渐远去,这一方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两个人。舒令墨抬眸望向独孤忧,却见他手指虚弹,似是抚曲。手上的扳指映着幽蓝的月光。忽而一阵萧瑟之声,舒令墨转身急退数步,眨眼之间已经与两个袭来的身影交手二十三招。双方平手,那两个人影却向独孤忧飞去。舒令墨手拂过腰间,银影闪过,池子中掀起三丈巨浪,逼得两个身影分开,站立在水榭之上。
“恭亲王世子座下稳公稳婆见过独孤城主。”
独孤忧若有所思的看着舒令墨手中的剑,抬眸笑道,“世子已经上路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稳公上前一步,道,“世子的事情我们并不知。这里倒是有世子的亲笔书信一封。”
独孤忧接过信,却并不拆开。稳公稳婆的任务就是送信,这里也就算是任务完成,两个人向独孤忧拜别之后,便飞身离开。而独孤忧则走到舒令墨面前,道,“你这剑从哪里得来的?”
舒令墨抿了抿嘴唇,道,“一个人所赠。”
“那她呢?”
“她赠剑与我之后,便离开了。”舒令墨说道。独孤忧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这把剑名为滴水,你好好待它。”舒令墨点头。
独孤忧低头,滴水剑的寒光闪着他的眼睛,让他有一瞬间的出神。舒令墨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眼光放在远处的水汀之上。须臾,独孤忧拂袖离开,舒令墨则跟在他身后,一路随着城主护卫,送独孤忧至城主府。
舒令墨这是进了庄王府后第一次在街上随意走动。未城的街道静悄悄的,偶尔几只狗吠,在这静谧的夜晚越发显得空旷悲凉。一个打更人从他身边走过,偷偷看了他几眼。
更声越来越远,这天地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何事?”
红色身影转角出来,是东方月。她娇笑着道,“郡主失踪了。”
舒令墨点头。见东方月只是站在原地,他便转身离去。
“哎,你不着急么?”
“我奉郡主命令送城主回府,你负责送郡主回阁楼。”
一阵笑声从他身后传来,道,“哎,归云山庄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奇葩?我以为你们那里女的都像锦绣一样呢,不想还藏着个有趣的。”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出动了去寻找郡主。”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舒令墨身边,道,“你不去找郡主。”
舒令墨白了她一眼,道,“你如此有恃无恐,怕是已经知道了郡主的下落。何不告诉他们,省的这大晚上到处跑。”
东方月摆手道,“我才不呢,让她们晚上多跑跑,白天就能安静点。我倒是羡慕你,住得远,能一个人清静清静。我跟你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哎呦妈呀,这可是真理。”
舒令墨心中微微一动,这样旁人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言论倒是让他觉得异常熟悉。记忆中那个很跳脱的母亲似乎也总是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不理她们么?”
东方月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道,“总归是住在一个院子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看见她们就没有食欲。最近都瘦了很多。”她抬头看了看远方,继续道,“再说了,即便我跟她们说了也没有用。一个人有心求死,便总有机会自杀。”
“庄王会派人看着郡主。”
“哎,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有志者事竟成。”东方月道,“想死,方法还不多么?不呼吸自己把自己憋死也行。”
舒令墨点头,这倒也是,不过,“郡主未必能想到你这个方法。”
东方月道,“我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舒令墨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顺着道路向前走,东方月见舒令墨油盐不进,只能自己跟上,道,“你去劝解一下郡主,保证事半功倍。”
舒令墨停住脚步,回过头,道,“为何?”
东方月灿然一笑,道,“她和以前的你很像。”
未城郊外有一座丘,名为横山,不高,只有稀稀落落的树丛。但其中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夏季的时候绿草茵茵,倒是颇为漂亮。
舒令墨到达湖水边缘的时候,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一身紫衣的宋若烟。他不禁心中低叹东方月心思缜密。
——她和以前的你很像,如此喜欢那个人,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所以,便让已经得了解脱的自己来劝解还在迷途中的人?
舒令墨轻轻一笑,抬脚走向她。
“昨日之人不可留。”舒令墨轻声说道,宋若烟猛然回头,她在寒夜中呆的有些久,身子已经有些麻木。舒令墨抬手握住她的手,宋若烟睁大双目,要挣脱,只听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开口道,“别怕,我是女子。”
一股暖流顺着手走遍宋若烟的身上。她眨了眨眼睛,道,“我只是想要留下最美好的回忆罢了。”
舒令墨抬头看着宋若烟。她是个很美丽的女子,温柔娴静,舒令墨又仰起头,看着远方的天空。
“你想看日出么?”舒令墨开口问道,宋若烟疑惑的看着她,点点头。
舒令墨双手揽起宋若烟细弱的腰肢,踏过树枝,叶子,眨眼之间,便跃到了丛林最高的一棵树的树冠之上。宋若烟惊魂未定,却忽而感觉到一道刺目的光亮从前方袭来,她眯着眼睛看去,却是一轮红日已经冉冉升起。
光亮由远及近,渐渐,这天地之间的景物不是单调的黑色,绿色的树,蓝色的湖,白色的云,几只红色的小鸟从树林中跃起,一颗露珠之上反射出了七彩之色。
“好看么?”舒令墨开口。
宋若烟已经被眼前的场景震惊,机械的点头道,“好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江南的乌蓬小船,青石白瓦的巷子,皇宫的一园百花,朱门红墙,你见过么?”
宋若烟摇头,她回过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听得她继续说道,“若是都没有见过,你便离开这个人世,不觉的遗憾么?”
顿了一下,舒令墨继续说道,“你若就此而死,或许只有你的老父为你新伤。这未城的百姓,这大燕的天下都不会记得你。”她的声音清冷,却吐字清晰,字字敲在宋若烟的心上,“所以,你要晓得,这生命只是你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天地也是你的,日月潮汐,风霜雨露,春华秋实,草长莺飞,你要细细的去听,慢慢去看。”
宋若烟心中大动。她纠结于自己的感情,却放弃了更美好的事物。她细细打量着舒令墨,却见舒令墨已经转过头看升起的太阳,她顺着她的目光,忽然想到了书中所说,“超然物外,天地合一”。
“郡主,回忆本身就是既能让人快乐,也能让人流泪,二者缺一不可。”
天大亮的时候,宋若烟已经站在了未城城门口处。独孤忧陪着庄王站在那里,她回头用眼神问了一下舒令墨。后者淡淡笑道,“去吧。”
宋若烟点头。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宋若烟本是极美的女子,如今这美又增添了几分自然之气,便越发显得如仙女下凡。
独孤忧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夜之间,她似乎是变了个人,那双平日里只是追随自己的眼睛此时却有了更多的东西,而自己仿佛与路边的树,地上的石子一样,都成了她眼中一道风景。
这气质让他觉得熟悉异常。这几年有时午夜梦醒之时,他时常会想起那样一双眸子。那双眼睛里面有天地万物,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向他躬身行礼。她说,这是因为她有了爱的人,一草一木也有了情感。
然后,他下了格杀令。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子,和那一双充满世界的眸子。
自那以后,他却异常思念她。
他抬头看着宋若烟身后的那少年。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少年的相貌。那少年穿着白色蓝底的衣裳,领口露出两道蓝色,衬着他白皙的面庞。
他认得,归云山庄天机先生座下的林墨。
宋若烟上了马车,庄王便着急回府。独孤忧调转马头,再回头之时,却已经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