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飘渺暗香影》晚歌未尽

5、第 5 章

　　舒令墨一路不停，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经到了城镇的边缘。他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停住，略等了片刻，楚回才与他会面。
　　秦公子坐在属下，他的脸微微泛白，一路急行，发带也乱了，只是那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的看着舒令墨。楚回看着他的眼神，微微皱眉头。舒令墨倒是气定神闲，秦公子的眼光丝毫没有打扰他一直平静无波的神情。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散云侍卫陆续到达，秦大人已经面无血色，被散云侍卫放下的时候，险些跪在地上。秦公子笑道，“秦大人受苦了。”
　　秦大人微微一愣，盯着秦公子半饷，方才道，“你是，独孤城主？”
　　秦夫人的眼睛亮了亮。
　　秦公子并未回答，倒是有几个散云侍卫偷偷瞄了他几眼。此时的秦公子并不如之前咳起来，反而呼吸均匀。他站起来，道，“之后的路便好走多了。”自己先一步向城门走去，舒令墨与楚回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
　　二月的上京已经桃花盛开，然而越过雾林，却是一片白茫茫，连呼出的气息也是白色。
　　早有人在城镇中迎接，秦公子入了城之后，便只带着舒令墨一人离开，其余的人都被安排住在客栈之中。秦公子先一步到了一处寂静巷子的小院中，他有节奏的敲了几下门，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迎他们二人进入。
　　院子是普通人家的小院。进入书房，已经有三人坐在客席之上，见秦公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秦公子，或者应该称呼为独孤城主，轻轻摆摆手，自己坐在了主位之上。一个主人似的人物看着舒令墨犹豫着开口道，“属下备了间，可让这位大人去休息一下。”
　　独孤忧点点头，道，“你下去休息一下，两个时辰后过来。”
　　“是。”
　　舒令墨随着丫鬟到了屋子中，要了热水沐浴完毕，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随手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闲书。倒是有几部棋谱颇有些意思，他漫无边际的看着书籍，忽听得闷雷三声，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侧耳听着雨打在檐角的声音，透过雨珠组成的帘子，远远的看着院子中一颗蜿蜒有力的桃树。
　　独孤忧来到房门口的时候，正看见舒令墨微微侧着头看风景。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舒令墨又将头转过来，正视他的眼睛。这样的眸子让独孤忧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和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合。
　　独孤忧慢慢走进他的房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的抿着，许久，开口道，“你是归云山庄的人？”
　　“是。”舒令墨看着独孤忧微微低垂的眼睛，猜不透他的心思。
　　独孤忧点头。二人有陷入了沉默。他盯着舒令墨一双白皙透明的手，而舒令墨则是看着袅袅升起的水汽，一双眼睛波澜不惊。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独孤忧开口道，他将茶碗放下，舒令墨的目光随着茶碗向下移动，定在了那张桃木八仙桌之上。
　　独孤忧的拇指上有一个雕白玉扳指，有了这个扳指，便可号令未城及詹马城。这是独孤家一生的骄傲，无数人前仆后继，这白玉扳指已经吸饱了独孤家的血，露出如山水画一样的红色纹路。
　　独孤忧在摸那白玉扳指。
　　舒令墨知道，每当独孤忧在摸白玉扳指的时候，便是表明他心情不错。作为两座城的城主，独孤忧从小便被训练得喜怒不形于色，但从一些长期累积下来的小动作却可以窥视一二。
　　“归云山庄的事情完了，来未城找我吧。”独孤忧开口道。但许久他都没有得到应答。他微微皱眉，抬头看了一眼舒令墨，道，“这事情你记在心里，我不说二遍。”
　　舒令墨恍然间好似回到了三年前，独孤忧摩挲着白玉扳指说，我给你的任务必须完成，不能失败。
　　然而舒令墨已经不是当年的清痕。他微微一哂，道，“属下记住了。”
　　时辰不早，独孤忧和舒令墨在厅堂用了中饭。舒令墨本是想和下人一起用膳，不过独孤忧却说道用晚膳要回秦大人下榻的客栈。舒令墨心下有些疑惑，但还是很自然的坐在了独孤忧的下首。菜肴很精致，只是那油菜有些过大，独孤忧皱了一下眉头，舒令墨已经让身边的丫鬟递上一把快刀，将油菜分成小块。
　　舒令墨倒是不挑食，只是那已经煮的透明的猪蹄却是一口也不动。独孤忧挑了挑眉毛，舒令墨假装没有看到，自己仍旧低下头安静吃着自己碗里的蘑菇。
　　这一顿饭吃得过于安静，舒令墨在接过侍婢递上来的茶水的时候，感觉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淡淡一笑，那侍婢回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容。独孤忧不耐烦，挥手让侍婢下去。
　　喝完茶，独孤忧和舒令墨上了下人备好的马车，一路到了客栈。舒令墨推开房门的时候，楚回依靠在床柱之上，听得声响，睁开眼睛，道，“回来了。”
　　舒令墨应了一声，随即躺在自己的床上。
　　楚回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厨房还给你和独孤城主热的饭菜。”
　　“我在外面吃过了。”舒令墨开口道，“多谢。”
　　楚回见她只是困倦，便起身出去，细细的关上门。
　　秦公子的房间与秦大人相邻，秦夫人此时已经整理好了妆容，安静的坐在大堂之中，楚回哂笑一回，自顾自的要出门，却被一个人拦下。此人和他们一样是归云山庄之人，他相貌平凡，只是手上那抹疤痕很狰狞，让人过目不忘。
　　“秦大人吩咐，晚上上路。”
　　楚回点点头，刚想迈步，那人却一步抢在他面前，楚回微微眯了下眼睛，道，“这位兄台，我只是出去转转，一个时辰之后回来。”
　　几个食客早已经关注这边的动态了。一个叫着道，“好狗不挡道，人家想走便走，你倒是让开啊。”
　　楚回瞥了一眼那人，眼角却看到了窗边的一桌。桌上有一个老人领着三个小孩子在吃馒头。楚回瞳孔忽而紧缩了一下，手下意识的握住了身侧的剑。拦住他的人见了他的动作，只当是他在挑衅，随手将自己的刀拔出，道，“你不遵大人的命令，别怪我动手了。”他起了个势，便向楚回的下盘攻来。
　　楚回心中暗暗咒骂眼前的人愚笨不堪，却只是闪躲，却并不拔刀，眼睛也紧盯着那老人将面前的粥喝完，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边的小二连忙上前，道，“老人家，您吃好了？”
　　老人忽而一笑，道，“老的吃好了，小的可是还未饱呢。”那小二微微一愣，只觉得胳膊一阵疼痛，他低下头，看见一个小女孩咬住了自己的胳膊，他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手臂被咬过的地方迅速变黑腐烂，不过须臾，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倒地化作一摊腐肉，一时间客栈充溢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边客栈的人惊慌而逃，而那三个小孩犹如狼入羊群，不过须臾之间，客栈只剩下了散云侍卫和归云山庄之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楚回立在楼梯边，静观其变。那三个小孩聚集在老人的身边，楚回忽而感觉一只手搭在他身上，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却见到舒令墨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他心中暗惊自己竟然没有发现有人离他如此之近，若是那三个小孩之中的一个，此刻自己怕是已经躺在地上了。
　　“别怕。”舒令墨微微张唇。
　　楚回点点头，忽而觉得有些可笑，舒令墨在这些侍卫之中算是比较瘦弱，怕是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自己枉费比他多吃了十几年的盐，竟然让一个孩子来安抚自己。
　　舒令墨此时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老人与小孩身上。一双眸子静静的放在老人身上。看到那三个孩子的时候，他眉毛皱了一下。
　　“血童老人。”楚回开口道。
　　舒令墨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号，他略微侧了一下耳朵，楚回看着阳光从侧面的窗户进来，照在舒令墨的脸上，白皙透明。偶尔有尘埃在光中闪动，落在他的衣服之上。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要为舒令墨挡去那些灰尘，却见舒令墨清潭水一样的眸子落在他脸上。楚回讪讪的放下了手，继续说道，“三年前出现在中原。蓄养血童，那些孩子身上都是尸毒，就是你看到那样。”
　　舒令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腐肉。
　　一个小孩忽而向散云侍卫冲过来，侍卫举刀，几个人将一个孩子围攻在中心。那孩子闭着的眼睛忽而睁开，露出一双血红眼睛，并无瞳孔。几个侍卫倒吸一口冷气，发愣之间已经被另外的两个孩子趁机夺去了性命。余下的几个散云侍卫面面相觑，彼此都可见脸上惊恐神色。
　　楚回皱眉，道，“是独孤忧？”
　　舒令墨轻轻摇头。“他已经离开。”
　　楚回松了一口气，道，“那此间并无我们什么事情。这血童凶险，不似活物，还是早些离开的好。”他刚想动，却发现那老人抬起头对着他阴森一笑。两个孩子便扔掉了嘴里的散云侍卫，向二人奔来。
　　楚回急忙跳跃到二楼，那两个孩子微微一愣，便兵分两路，一个冲着楚回而去，另一个直奔舒令墨。
　　舒令墨展开步法，任那孩子左突右扑，却是沾不着他衣角半分。相比较而言，楚回压力似乎更大一些，已经与孩子交手几十招。
　　舒令墨见楚回逃不开，顺脚踢飞一张椅子，将追逐楚回的孩子从二楼打落在一楼。
　　楚回大喘气，道，“真是谢谢你。”
　　舒令墨淡淡一笑，两个人随即背靠背，结为同盟。
　　三个孩童攻来，楚回与舒令墨因为之前在雾林彼此展露过一些武功，此时也算配合默契。散云侍卫则学他们三个组成一组，想着从屋子中突围出去。
　　双方正争持不下之时，二楼出现一个人。舒令墨不经意间仰头看去，心中一惊，差点被血童的长指甲划伤。
　　楚回急忙拉着舒令墨向后撤去，道，“不要分神！”
　　此时那老人也发现了独孤忧，他撇下了正在围攻众人的血童，飞身上了二楼，舒令墨心中焦急，已经顾不得其他，也连忙飞上了二楼，拦住老人，侍卫趁机包围了独孤忧，保护他一步步向后撤去。
　　楚回一个人顶住两个血童，苦苦支撑，他挑剑，将一个血童身上划破，那喷涌而出的血液飞到了他的衣衫下摆之处，楚回连忙将下摆割掉。忽而一道亮光闪过，攻向散云侍卫的一个血童倒地，肤色逐渐变为青紫，下面隐隐有蠕虫挪动，却没有喷涌而出的血液，那伤口似乎被火灼伤 ，楚回抬头，一个淡绿色身影飞过，另外一个粉色身影站定。
　　一个是江湖四大公子之一的光华公子，另外一个，则是归云山庄的锦绣管事。
　　光华手中的那柄剑微微发红，乃是用纯阳内力催动的名剑分阳，剑谱排名第四。
　　楚回见那老人攻势丝毫不减，他到了舒令墨身边，挡住了老人一招，回首对舒令墨喝道，“走！”
　　舒令墨已经见到了光华公子及他手中的那柄分阳，心中安定下来，此处不宜久留，那腐烂尸体上的尸毒已经扩散，他开口大声说道，“日出剑中，风与和阳，破魔镇魂，极盛而安。”
　　光华微微一笑，道，“多谢提点。”
　　舒令墨不再理会屋子中斗得正酣的一群人，随着楚回的身形径直向城外奔去。他始终与楚回有一段距离，出了城门，楚回却并不停下，一口气到了郊外的一处亭子。舒令墨在他身后轻轻落定，向前，却被楚回一个剑风逼退一步。
　　“你……”舒令墨的声音卡在嗓子之中，他的目光落在楚回握住剑的手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而是白骨之上有挪动的小虫。舒令墨认得，这便是尸虫。
　　“那个侍卫已经被传染了。”楚回说道，“那个‘独孤城主’，也是一个靶子而已。”
　　舒令墨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楚回，道，“多谢。”
　　楚回咳了一声，他扔掉剑，用另一只还完好的手擦了擦嘴唇上的血，寻了一处石头，坐在上面。舒令墨站在他十步之遥外，他抿了抿嘴唇，道，“月牙玉我会帮你带给你的意中人。”
　　楚回却笑了两声，道，“那倒不必了。”他抬起头，目光看着水面，道，“她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这样也好。”
　　他转过头，又道，“你是卫国人吧？我的祖上有一位来自卫国的公主。有一年，燕国与楚国征战，燕国军营里面起了瘟疫，一夜之间死了近五千人，到处都是怨灵，卫国公主亲自为那些客死他乡的将士唱了镇魂歌，送走那些怨灵。”
　　舒令墨笑道，“你不是怨灵。”
　　“呵，可是我很想听。”楚回道。舒令墨沉思一会，道，“你知道歌名么？”
　　楚回的眼睛中似有水流淌过，道，“那首歌据说是她最喜欢的妹妹做的曲子，名字，好像叫做《一世安平》”。
　　舒令墨瞳孔微微缩了缩。这世间的事情总是让人琢磨不透。他与独孤忧相处了两年没有被发现秘密，而如今他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却被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所觉察。楚回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带些蓝色。这么明显的标志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舒令墨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他的嘴里泛着苦味，道，“我恰好会那首曲子。”
　　说罢，舒令墨便轻轻唱起来。时间飞转，对着这双熟悉的蓝色眼睛，一瞬间，自己仿佛回到了一百二十年前的某个午后，那时姐姐也是坐在山庄的石头之上，静静听着自己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