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渡》吴越散人

13、人生自古有情痴

　　神女峰一战使卫殇成了武林的救世主，也同时成为一个传奇。上官别鹤的死讯一传来，他的手下便纷纷作鸟兽散了，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卫殇顺理成章地做了昆仑掌门，也成了武林盟主。
　　卫殇无心政事，便由顾孟平料理昆仑的大小事务。两人依旧如兄弟一般亲厚，可是卫殇知道，因叶寄秋的关系，他们始终隔了一层。顾孟平将昆仑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再也未见他笑过、哭过，原本爱说爱笑还会脸红的他，竟真的成了一尊佛像，使得昆仑弟子都在背后把他叫作“铁面判官”。
　　慕容烟的第一个孩子因难产死了。第三年，慕容烟又一次难产，这一次，竟连大人也没保住。这样一个旷世的女子，最终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莫不令人唏嘘。也许是她过于执念了，她始终想要一个孩子，尽管大夫告诉她，她生育孩子的危险很大，她依然固执地央求卫殇再给她一个孩子。也许是因为她觉得，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家便能完整。可惜她不明白，对于有些人，有的东西给出去了是再也收不回来的，卫殇便是这样的人。

　　“回去吧！九年了，你认为她还会回来吗？”顾孟平站一旁，看着坐在渡口上的卫殇说道。
　　“难道你认为她不会回来了吗？”卫殇反问着。
　　“原来我也固执地认为她没有死，可是这两年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如果她没死，为什么一直不肯出现？唯一的理由就是，虽然人没死，但心早已死了！”
　　卫殇的脸不由抽搐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不会的，我欠了她太多的债，只要她没死，就一定会回来跟我要债的。更何况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天各一方，她便会来这渡口寻我。假如我不在这里等她，她会走丢的……”
　　顾孟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默默地走开了。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寒暑。
　　卫殇已经等整整十年，虽然他不知道寄秋是否会出现，但是这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寄托了，他不再等下去的那一天，便是他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这一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晚，就像那个秋天，叶寄秋第一次以女子的装束出现在他眼前。
　　卫殇依旧坐在渡口边钓鱼。恍惚间，他看见远处缓缓驶来一只竹筏，他有些不可置信，因为这样的幻觉已经出现过许多次。待到他再次凝神远看，竟然发觉是这样的真实。他慌忙地站起来，就像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初见心仪的女子般慌乱。等到船渐渐靠了岸，帘幕被掀起，走出的竟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老者打量了一下卫殇，问道：“你可是卫殇？”
　　卫殇赶忙向老者深深一鞠，道：“正是在下。”
　　“好啊，我的秋儿果然没看错人！”老者捋了捋长须笑着说道。
　　“先生口中的秋儿可是叶寄秋？”
　　“正是。”
　　“敢问先生，可知寄秋现在身在何方？”
　　“她已经死了，十年前便死了——”老者叹道。
　　卫殇顿时呆在了那里，他想过千万种的情景，唯一没有想过的便是十年后会有人将十年前便已知的结局告诉自己。
　　“十年前，老夫将秋儿从神女峰救下，她伤得太重，即便老夫用尽天下奇珍，也只能勉强为她续命三个月。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托我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来昆仑找你。她说，如果十年后，你依旧在这渡口等她，便将这锦盒交给你，如果你没有，那便将这锦盒烧了，从此了无牵挂。”说着，老者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交到卫殇手中。
　　卫殇颤抖地打开锦盒，里面躺着的竟是那年寄秋从他手中夺去的木偶，紫檀木在阳光下泛着光亮，可以看得出，叶寄秋曾无数次摩挲过这未完成的木偶。木偶下还有一封信，十年的时光已经使它发黄。
　　卫殇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

　　卫殇，我很开心你能看到这封信，因为十年了，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你那含怒微嗔却不能发作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所以后来我才常常引你生气，因为那是我印象中最初的你。
　　你只知我救了你两次，却不知其中还有第三次。你在沧溟岛上被追杀，是我第一个发现了你。可是当时玄冥派的人拿走了你的碎影剑，我知道，你是宁可不要性命也要保护那把剑的，所以我留下记号，引慕容烟来救你，自己则帮你去把剑找回来。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不拿着剑直接还给你，好借机向你‘邀功’。因为当时我受伤太重，我怕你觉得欠我什么，所以就请寒掌门不要告诉你是谁送回了这把剑。
　　直到寿宴那天，我才可以勉强下床行动，我兴冲冲地跑去找你，却看到你和慕容烟在一起。从你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喜欢慕容烟，所以就特意接近她，想看看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你一见倾心。
　　这之后的事情你便都了解了。
　　和你在昆仑山的日子是我最美好的一段记忆。那天，你把画眉送回巢里，你对我说，你不会把我弄丢的，就算弄丢了，你也会把我找回来。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虽然你只是不经意地一说，可我从此却放在了心上。我当时还傻傻地以为，你会忘了慕容烟而喜欢上我。
　　可当你得知慕容烟来昆仑的消息后，我便明白，是我痴人做梦了。我一眼便认出你刻的人像是慕容烟，我之所以抢过来是因为我妒忌。我原想毁了这人像，但终究还是不舍。你从未送给过我任何礼物，那我便当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谁知到头来竟是唯一。我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这是卫殇送我的，哪怕我心里知道，这木偶刻的是另一个人。
　　你大婚的那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刻骨铭心。我希望自己永远醉下去，如此便可忘却现实的苦。但醉了总有醒的时候，每次醒来，我的心只能更痛。
　　那天，你逼着我说出喜欢你，你逼着我离开。那时我才知道，你原来一直只把我当作兄弟，你如此吝啬，连一丝一毫的爱都不肯分给我。
　　我想到了离开，我以为自己可以忘了你，以为可以做回兄弟。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你，看了一眼便有第二眼，见了一次便有第二次。后来，我索性和你一起住在了后山。每次你外出练剑，我就会去你的房间，看着你的痕迹，闻着你留下的味道。我还时常偷偷地往餐篮里放好吃的，悄悄地给你收拾屋子。当然，你并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看到你竟以为这一切是因为上天垂怜你，我笑得前仰后合。
　　再次见面时我告诉自己，不可能强求你喜欢我，但我却想天天能够看见你，即便只是远远地望见，礼节性地说几句话。
　　我自小不会女红，可还是忍不住熬夜给你做了棉衣，可谁知却成了被你羞辱的工具。我只不过是想对你好一些，我难道有错么？
　　或许我该忘了这一切，于是我进山去找雪莲。当我一个人困在山洞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就此会自生自灭了。可是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还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我以为我的真心感动了上苍，从此我可以肆意地和你在一起了。谁知这原只是一场梦罢了。你打碎粥的那一刻，梦就醒了，独自面对的现实依旧是如此残酷。我告诫自己，一切该有个了结了。
　　神女峰上，我为你履行了最后一个承诺，从此，哪怕我死了，也可安心了。
　　卫殇，我在最不该遇到你的年纪遇见了你，从此相知、相许、相离、相忘，哪怕这从头到尾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而你，不过是在这故事里走了一遭罢了。
　　我只是你的过客，而你却是我的全部。
　　昆仑山上枫叶红的时候我就会回来这渡口的——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自责内疚，总说你欠我的债，其实你也从来没欠过我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自始至终我都爱着你、陪着你，无论你是否爱着我！

　　信纸逐渐被泪水沾湿，老者看着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的卫殇，说道：“秋儿在最后的时光里，总是看着这木偶痴痴地发呆。我劝她来见你最后一面，可她说，该忘的就忘了吧，过奈何桥的时候，她会向孟婆多要几碗汤的。”
　　卫殇彻底崩溃了，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流，他的身体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信纸与木偶，指缝间竟溢出了丝丝血迹。为什么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一切？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十年前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寄秋一起离开。叶寄秋把心里的话留给了他，可他心里的话，却说给谁听：

　　寄秋，曾经我真的以为你只是我的兄弟、我的知己，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我会一直这样以为下去。
　　可直到那日，我挑开新娘的喜帕，恍惚间我竟觉得那人是你，是你——叶寄秋，做了我卫殇的新娘。可等我再看第二眼，才知道那是慕容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前日夜思慕想要娶的慕容姑娘正坐在我的面前，可我的脑海里却会是你的身影，我好怕，我骗自己说是酒喝多了，找了个借口便去书房歇息了。
　　我后来明白，我喜欢上慕容姑娘，是因为她救过我，帮过我，我卫殇今生决不可辜负了她。可现在你却告诉我，当年救我的人是你，帮我找回碎影剑的人也是你，原来从一开始我便爱错了人！
　　我一直在试图克制自己对你的感情，因为我有了妻子，我要为她负责任。那天你对我说，你喜欢我，即便我表面上装作镇定，但我心里却极愿意听见你说这话。可是你还是走了，我想是我逼走了你，但或许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归宿。
　　在山上闭关的日子是没有杂念的，以至于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对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每当我发呆的时候，看到的都是你的笑容，每当我望着星空，想到的是你如星辰般的眼睛……那段日子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想着你、念着你，而不用怕被人发觉。
　　那天，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找回你是在沐水河边的渡口，原本我只是想去碰碰运气，谁知竟真的找回了你！我又惊又喜，却又不敢让你知道，我怕终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
　　没想到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当知道你在山林里失踪的时候，我几乎就要疯了。我发狂般地去找你，想着若是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不用独活于世了。在山洞里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终于任性了一回，我多想抱着你再也不放手。那天的誓言我都记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我的心里。我想着，等我除掉上官别鹤，等我完成我的使命，我们便可以归隐山林，从此闲云野鹤、神仙眷侣。
　　可是那天师傅把我叫进密室，他告诉我，如果我再和你有什么牵扯，慕容家便要解除与昆仑的盟约，而且他们将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当时的我多么幼稚，以为可以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想着如果你能恨我，你便不用再卷入这场恩怨，你也就安全了。
　　拒绝你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我看到搀扶我的烟儿，想到的竟全是你。那一晚，我唯一次如此放纵自己，我将我对你的爱全部倾泻在了烟儿身上，醒来之后才追悔莫及，但一切都太晚了。
　　与上官别鹤决战的时候，我庆幸我将你气走了，你可以不用面对如此血腥残酷的场面。直到我看到那一片柳叶，我才意识到，原来你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那一刻，我竟不知是喜还是悲。
　　你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那一剑——这是我最怨恨你的地方！
　　你倒在我的怀里，跟我说着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如尖刀一般刺痛我的心。原来你至死都没有放弃，而我却是个懦夫，连自己的感情也不敢面对。
　　我醒来找不到你，想着你总是这样不辞而别，然后某一天你又会突然回来。是的，等你气消了，你就会回来的，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于是十年了，我等了你十个寒暑，没有你的日子对我来说，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在这第十个年头让我等到了你，而你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履行了当初我们在沐水河畔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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