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深处》舒景夜

1、白玉引【一】

　　新日跃出东方苍莽的大地，国都中却是晨雾漫漫。永辰街卖茶的老妪还是习惯性地早起了。即使她这从死去丈夫那继承来的茶馆生意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在战火中慌乱的人们饥渴般的都在寻找安定和平的沃土，而她老了，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只能一如既往的早睡早起，打理着茶馆的生意。

　　她蹒跚着踏出房门，一眼望去，天地混沌一片，唯有灰色充盈着视野。她的眼珠已不复年轻时候那般明亮，像是被岁月风尘掩住，做着最原始的梦。即使是六月天，北地的清晨依然让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到阴湿的冷。她搓了搓干瘪的手，正准备去后院打水，便听见一队车马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催开了国都的清晨。

　　马蹄下是破损不堪的石砖道，也被尘土掩埋住，辨不出颜色，唯有新断裂的地方才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倒是老旧车轮的声音传的更远，嘎吱嘎吱，扰的人心不由得烦闷。

　　老妪吃力地拽着绳子，她的体力早已大不如从前了。刚成为寡妇的时候，为了养活儿子，她白天经营茶馆，晚上去码头帮忙搬运货物，丝毫不比男人逊色。后来儿子走了，不需要拼命的她迅速地老了下来，也逼着自己不去想念，机械般一天天过着重复的日子。

　　车轮声越来越近，拨开晨雾的弥漫，一队人马现于眼前。队伍不长，为首的坐在高头大马上打着呵欠。后面是一队士兵，中间夹着老旧的囚车。

　　满是烂疮的双手被铁链绑在车顶，身上单衣亦被鲜血侵染。男人转过头，蓬头下的双眼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什么，当他望见老妪时，双目竟然发出惊喜的光彩。
　　咻！

　　没有人注意到他做了什么，唯有一直弯着腰、低着头的老妪凝视着地面上，那凭空出现的一块白玉。

　　***

　　皇城里最南的一端地势最高，建有整个宫殿最浩大的工程——明夜宫。三十年前，邻国进贡的十余颗碗口大的夜明珠全被安置在明夜宫里，对一个国库早已亏空，沦为他国之臣的国家而言，是无法想象的奢靡。而这一切，都是灵帝作为礼物献给了他从自己臣子那新抢来的美人——温纭思。

　　碧珠不止一次的庆幸，她一个刚入宫的宫女便可以伺候最受灵帝喜爱的温美人。虽然这个温美人平日不喜多言，但好在没有打□□才的嗜好，她已经感激不尽了。她甚至把温纭思当做崇拜的对象，因为她从未见过那么美的人，举手投足间亦散发着令人倾倒的魅力。也难怪灵帝不惜献出龙骨来博得美人一笑。而温美人又是多么的淡然，只瞥了一眼那掌管国家的命脉奇物，轻启朱唇道：“龙骨虽好，但也见不出个劳什子龙样来，它原是长在龙的哪里？背脊还是足肢？我堂堂灵国神殿里供奉的，竟是这辨不出模样，似被人啃食过肉汁后所剩的白骨吗？可笑！”

　　此话一出，当然引得众多老臣新将大大的不满。称美人口出狂言，对先祖不敬，按律当斩云云。灵帝爱美心切，听后冷汗直流。温美人神色不兴半分波澜，缓缓开口道：“先祖辟我江山，拓我疆土，乃圣骨天助也。今有圣上继承血脉，圣骨犹在，何须龙骨？”此言一出，灵帝大悦。温美人又道：“既然神殿里不需要供奉龙骨，就把龙骨放在明夜宫的大殿吧。如果它真如所说是个神物，那么我明夜宫的大殿，就算是夜里也有夜明珠的光辉滋养它。而臣妾也会每日对它拜祭，为皇上祈福，岂不是两全齐美？”

　　于是，几百年来未挪一寸的龙骨，如今挂在这明夜宫的大殿里。众人只道是温美人是祸国殃民的魅物，胆大妄为地辱了祖宗的圣物，却不知她当真按三餐祭拜，虔诚的如寺庙中的僧侣。
　　碧珠抬头望了望日头，差不多了。温美人每日离寝后一定先去大殿祭拜的，得赶快收拾才行。她小步快行走到大殿前，推开枣红色的雕花镂空大门，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龙骨，不见了！

　　碧珠找遍整个大殿都没有找到龙骨，背后生出的冷汗打湿了衣服，风一吹格外的冷。
　　这时，伺候温美人洗漱的小宫女也急慌慌地跑进大殿。

　　碧珠强制自己不要慌乱，低声呵斥道：“大早上就慌慌乱乱的，一会让美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宫女急的快要哭了出来，“阿珠，不好了，美人不见了！”

　　***

　　走至城门，天已大亮，终于透出暑气。

　　一干人等布置的布置，列队的列队，之后便是等待时辰。

　　把看茶老妪请来是衙役的意思，一杯杯凉茶续上，监斩官很是受用。他舒服地靠在背椅，眯着双眼，才想打个盹，便看见跪在邢台上，被灼热的太阳烤到血液几近干涸的人。

　　“别让他渴死了。”

　　一声令下，衙役急忙将已踏入城门的老妪又喊了回来。

　　她颤抖地迈着步子，踏上邢台，先将茶罐放在地上，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拢了拢垂于囚犯脸前的头发。然后倒了一碗茶，递到囚犯嘴边。

　　他干裂的嘴唇缓缓地张开，却没有急着喝茶，而是发出沙哑的声音。

　　“娘，求您，把玉给她。”

　　***

　　直到碧珠看见温纭思的时候，她的心仍然是悬在高处的。

　　就像谪居世间的仙子终要羽化，魂归天际。她一袭白衣站在高高的皇城墙上，眺望着远方。

　　“白衣，不是随便穿的。”美人曾经这样告诉她。“有将士在外，拼死沙场，而妻夜不能安寐，终日祷告，求得都是家人平安归来。我们虽久居于宫内，但灵国将士在外征战已有数年，晦气的颜色也不要往身上沾。”

　　于是明夜宫的宫女每天都要为自己精心打扮，谁也不能素颜而出，更不准穿着白色的衣裳。这无疑又给那些护国大臣落下口实，美人却丝毫没有在意过。

　　那么今日这是为何？

　　看清美人手中所持之物，碧珠心中更增忐忑。

　　那分明，就是今早不见了的龙骨！

　　碧珠强忍心中的恐惧，不敢大声呼喊，生怕美人受惊坠落这数丈城墙，后果不堪设想。

　　她怯怯地走上前去，心中像是纠缠了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敢随便发出声音。不过十步，美人微微转过身来。

　　“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碧珠，你果然来了。”

　　温纭思笑得那样欣慰，让碧珠更不知所措。

　　“美人，您有什么吩咐请先下来再讲。上面风大，弄不好受了风寒，是要难过的。而且……而且皇上刚才派人来邀您去碧荷园赏荷……您先下来吧。”

　　温纭思摇了摇头，面露难色，眼神却是无比坚定地。

　　“碧珠，你听好。在这个皇宫里，我只信你。我有一件事求你。不是吩咐，是求你……”

　　***

　　监斩官不耐烦地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在心中不断咒骂着傲日。

　　“还有多久？”

　　旁边的衙役立刻上前答道：“回大人，还有一刻。”

　　监斩官抬头看了看日头，“我看，怎么好像到时候了。”

　　衙役连忙打着自己嘴巴附和，“小的看错了，到了，正好正好。”

　　监斩官坐正身姿，一副威仪的样子，大声喝道：“时辰已到，犯人龙怀清，斩！”

　　***

　　“美人，不要啊！”皇帝站在门口，畏高的他不敢向前一步，而站在宫墙上的又是他最爱的美人，哦不不，是她手里握着的是国家的龙骨。

　　温纭思没有回头，只将手里的龙骨握得更紧。

　　她也曾日夜向它哀求，如今仍旧换来这样的结果。这就是圣物啊，保佑的只有那肮脏的血统。只可怜——

　　百姓吗？他们早已经习惯做他国的降民，四散而去了。

　　再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了。

　　既然如此，国将不国，留之何用？

　　在其他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高举龙骨，指天而誓。

　　“今我灵国，江河破败。君王堕落，向他国自称为臣；大臣贪婪，生计谋陷害忠良；百姓愚昧，甘沦为亡国之奴。君不辨忠奸不可谓之君；臣不闻国难而内争不可谓之臣；百姓贪享弃国者不可谓之百姓。而灵国将士，千里征途，万里沙场，凄凄白骨，与乡殊途，最终只得恋战好功，予以谋反之罪。苍天啊，此国应衰，此君当死，而龙骨糊涂。今日，我就要毁掉这一圣物！哪怕十世遁入畜生道，不再为人，我也要诅咒！诅咒这个国家为他国所灭，生灵涂炭；君臣、人民为人鱼肉，不得好死！”

　　在所有人还惊愕于她狠毒的誓言里，温纭思用力地将龙骨折成两段。

　　天慢慢暗了下来。

　　像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夕，天地间充斥着诡异的安静。

　　“美人……”

　　“皇上，今生，我只做龙夫人。”

　　倏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地发生剧烈的颤动，远处传来的像是龙的嘶吼。

　　终于，终于……

　　她终于满意的笑了，是入宫以来最绝美的一笑。

　　风，顿了。

　　大地再度平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也有了光亮。

　　那一刻，没有人能够开口说出话来，都静静地看着，这仲夏天里簌簌而落的鹅毛大雪。

　　半响后，才有人恍然道：“温美人不见了！美人不见了！”

　　碧珠紧咬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淌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刚刚，美人已经……坠下城墙了。”

　　***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莹莹的雪光让这个仲夏之夜显得不是那么漆黑，映出两个身影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远，在破旧的城墙根下，两个人停下了脚步。

　　见到眼前的景象，都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气。

　　绝美的容颜躺在这里已有多时，也明明没有了温度，可偏偏，这铺天盖地的大雪没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身上，也没有融化的痕迹。

　　“放上吧。”其中的老人先缓神开口道。

　　“是。”

　　另一个人从老人手中接过什么，然后走向前，轻放在温纭思的怀中。

　　“走吧。”老人催促道。

　　“是。”

　　碧珠没再敢回头，一路跟着老人返回。

　　雪依旧下个不停。

　　老旧皇城根，迎着南面城门的那一侧，唯有一处没被大雪覆盖，那里躺着一位姑娘，她有着绝美的容颜，身着一袭白衣，胸口揣着一块白脂玉，散发着莹莹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