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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梅梢月之八 ...

  •   所谓“夺情”,乃是当官员遭遇父母丧事,按照国家制度必须在家丁忧三年,却又因故不能离职的时候,由朝廷下令不许丁忧,照旧任职,因为这是剥夺了人子居丧的孝思之情,故此称为“夺情”。依据祖制,丁忧是一定要的,对任何官员都不能夺情,然而前朝也有几次例外,宣德、成化年间都有内阁大臣夺情起复的先例。因此张阁老父丧要夺情,其实原本也算不得什么特别悖逆不伦的大事。

      可是从隆庆末年张阁老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排挤另一位顾命大臣出朝,大权独揽之后,朝野就积聚着怨诽不平的声音。何况阁老这几年推行新政,排斥异己,颇是树立了一批政敌。这次围绕夺情而生的风波,说是为了孝道风俗,实则还是权势场的斗争。然而推到斗争最前沿的,却往往正是最为忧愤刚直、爱出头的一批清流名臣。

      梅氏三人在南京,当然卷不进这风波里,但是南京这边是旧都之地,官衙清闲,格外有工夫打听小道消息,北京的邸抄来得飞快,朝廷上的争端只隔三五日这边就立即全部知道了。梅大参本来就有一帮旧同僚、老朋友在南京官场,禹金又关心这事,整天跟父亲出门探访打听,各种蜚短流长听了一耳朵,心底辗转不安,不过还是安慰自己:“听来还好,虽然人人都说张阁老假惺惺做戏,推托着不肯夺情,实则夺情的花样就是他策划的——不过阁老既然要做戏,总不能对赞同守制的官员痛下杀手。翰林院几位弹劾的奏疏虽然刻薄,他总得假意忍耐罢。父亲说什么血雨腥风,那是太夸大其词了。”

      这番话只寻思了不到两天,立即就被事实所教训——父亲到底是老官僚,预料的话半分也不错,自己果然是不谙世事,天真过度了。

      翰林院为首的几位谏臣上疏在十月十八,此后又陆续有刑部两位弹劾张阁老夺情之举。到二十日,朝野内外都已经知晓了内廷与阁老都震怒难消,拟定用霹雳手段遏制这般言论的狂潮。议论最多,也最可能发生的两个字,就是“廷杖”。

      为了挽回廷杖,诸多大臣纷纷出面向张阁老求情。翰林院掌院王学士甚至率领了十数名翰林官齐登相府。王掌院更不顾阁老拒绝,直闯入门,当面诘问。张阁老无辞以对,突然撒泼,夺刀作自刎状咆哮:“皇上要留我,诸位要赶我,教我如何是好?不如杀了我罢!”饶是王掌院耿直火暴,也没见识过这般撒赖的阁老,当场吓得落荒而逃,自知事已不可为,顿时上辞呈还乡而去。

      这事传到南京已经是笑料,当时在北京却是没一个人笑得出来,都知道廷杖之事,已然无可挽回。上疏弹劾夺情的几只出头鸟,显然要被当做杀鸡骇猴的用途,狠狠教训给天下人看了。

      廷杖旨意下在十月二十二日,逮捕言论最为凶猛激烈的翰林院二人、刑部二人至午门前廷杖。是日阴云四合,天色惨淡,雷声震震,长安街万人聚集来看谏臣挨打。驾贴来处降天威,缇骑手底施酷怒,血肉横飞,酿作阴风惨雾。

      二十三日宫中传出皇帝的谕旨,痛斥弹劾张阁老者乃是心怀不轨的□□小人,欺皇帝年幼,就欲赶走元辅,以逞私欲:“借纲常之说,肆挤排之计。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因此要下严旨,勒令再也不得弹劾:“再有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旨出之后,尚有一刑部官员不顾前车之鉴,再上奏疏,直言极谏,于是照前例处理,廷杖八十,贬谪极远边方,永不赦还。

      禹金没日没夜赶到京城的时候,廷杖已是三日前的事了。京中还是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他不认识沈君典的寓所在哪里,寻人问路,却听街头沸沸扬扬的说:“三日前廷杖的谏官老爷,今日从诏狱放出来了,门板抬出城押解充军。”禹金从南京出来时尚未得知廷杖消息,路上也不知廷杖已经施行过了,吓得面目变色,抓人就问:“有没有翰林院,沈修撰……姓沈的老爷!”路人道:“恍惚有个沈老爷,不知道是不是翰林院的?打了翰林院的两位老爷呢!”

      禹金一时间五雷轰顶,慌慌张张问路要去诏狱,跑了一段又想起路人分明说:“门板抬出城押解充军。”却哪里知道到底从哪个城门出城?在街头逢人就问,糊里糊涂跑到西城,才知道:“抬出西门的是发戍凉州卫的艾老爷,刑部员外郎。那位沈老爷充军神电卫,走的是南门。”又急忙折而向南。

      路上人流越来越多,原来南门距离诏狱较远,这一位伤势又重,走得缓慢,送别的僚友、围观的市民堵得满街满路,骑马再也走不动,只好丢下马,一路拨开人群跌跌撞撞追过去。只看见街石上淋淋沥沥,一路都滴洒着那谏臣挨过廷杖伤口未愈的脓血,红紫刺目,被万人挨挤践踏尚自不能磨灭。禹金脚都软了,却又是说不出的一股气力,脚底有如踩到烙铁一般奔得飞快,眼看越来越近押解犯人的队伍,“君典”两个字却堵在口里,无论如何呼喊不出来。陡然听到了前面押解处嚎啕哭声,夹杂着异乡口音,完全陌生,哭唤的名字却绝对不是君典。

      到这里已经挨挤得再难前进,一霎时仿佛噩梦和愁梦相混杂,全身只是哆嗦,抓住身边人就问:“前面……究竟是哪一位沈老爷?”那人纳闷看他一眼:“刑部主事沈老爷,人人敬仰,你都不知道?”

      禹金心跳如鼓,耳中嗡然:“是刑部?不是……不是翰林院!”路人道:“翰林院来送行的老爷都在路头,喏,就是那边!”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禹金其实找不到熟人,也料不到君典能够找到自己。找人找到烦躁的时候忽然被人从后腰抱住,回头正要挥拳大骂,却猛地合身扑过去牢牢反抱住,全身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恍惚身边有人问道:“沈修撰,这位是?”君典道:“是老家的兄弟。”说完就道了声告罪,半抱半拖紧紧抓住禹金往外挤,一口气走道路边拐角胡同里。

      禹金浑浑噩噩,直到身边人声稍静,才回过一丝神,第一句话倒是问:“刚才是谁问我?”君典道:“翰林院的同僚。”禹金道:“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宣城梅禹金,却撒谎说是兄弟?他们不知道我?”君典笑了笑:“怎么不知?不过……他们都知道,宣城梅禹金写信痛骂了我一顿,和我绝交了。”

      禹金这时候心头一片混沌,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来来去去只想些不相关的事:“你也真是的……我跟你说几句狠话而已,你也计较,还拿去给别人看。”君典笑道:“我知道,都知道。我哪里会拿去给人看,只是不小心留在院内书案上,被同僚无意看见了,就传开了。”禹金想了一想:“我才不信,你是最小心的人。定是故意使坏,有什么想头。”君典道:“我能有什么想头?你都一直这么懂我。”

      禹金忽然想哭:“正是因为懂你,我才来京城……方才那个刑部姓沈的……”君典道:“那是嘉兴沈纯父,不是我。”禹金道:“眼下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偏偏都姓沈,害得我那时糊涂了,只道……”君典道:“你只道是我,才这般惊慌失措在人堆里乱挤?”禹金想要点头,又觉得太过傻气,赌气道:“那不是糊涂了么,也值得再说?”

      君典握在他腕间的手指猛然加劲,紧得让禹金都觉得有些吃痛,愕然和他对视,只见他脸色忽然严肃,不觉唤了声:“君典。”君典道:“你从外地新来,一时懵懂糊涂定然是有的。只不过……我却想问你一句,那时候你不假思索便认定是我,究竟……”

      他面色凝重,声音沉重,是帐上题诗那夜,欢会之后答非所问那句话时的语气。往昔今日,忽而重叠,霎时间禹金乱念都沉,灵光乍破,万般都悟。

      沈君典一字一句道:“禹金,你是不是心内隐隐觉得,犯颜直谏、身遭廷杖、万古流芳的这个沈某人,应该是我,宣城沈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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