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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梅梢月之七 ...

  •   溽暑粘重,纠缠喘促的鼻息都似乎带着火,行不得殢云尤雨。禹金将君典扑到床帐内的时候满心愤怒,气得手指都发软,拉扯衣带也使不出劲。君典见他气急败坏,也不好抗拒,只是低声道:“就说你量浅,今日喝多了——真要这样,改日罢。”禹金咬牙道:“你喝得难道不多!就要今日!”君典不觉轻声笑:“今日真的不对,你看这天气,也是干打雷不下雨。”

      禹金愣了一愣,果然听见天边隐隐有闷雷,楼上却没有一丝风,暑气凝滞,落下的帐子裹着二人分外添热。他恼得一把将帐子撩开,邪火未消,兴致却半分也没有了,只觉得愤怒过后是深深悲凉:“你……你滚罢!做那般没行止的事,给我丢尽了人……我也不稀罕你了。”

      君典并没有走,甚至没有整理被他扯开一半的衣襟,只是沉默着从背后抱住了他,共同看窗纱上电光明灭。室内不曾掌灯,所处一片暗沉沉的,外面乌云里的掠电就显得雪亮刺眼,蓝紫色怪蛇般扭曲舞动。禹金到底忍不住,又道:“你走罢!我心情不好,不要惹厌。”君典道:“你心情不好,我怎么能走。”

      又过了一阵,终于有了簌簌的风,扑在绿纱窗上送进来沁凉透肤。两人的网巾在纠缠时都已经散开了,书楼四面受风,鬓丝就吹得彼此撩拨。君典将禹金散在后颈的头发撩上去,在肌肤上细密温存烙下亲吻。禹金恼道:“不要缠,又烦又热。”君典道:“热是你心不静,烦……你其实不懂什么是烦。”

      禹金到底说话有些软了:“你为什么不同我分辩几句?就这样厚颜来见我。”君典不免一哂:“我若说我始料未及、身不由己,那是矫情,不如不说。”禹金道:“呸,说了我也不信你。你就是矫情。”君典忽然低低笑了:“我同你,总有一件事,是无须矫情的。”

      梅花帐再度扯落下来时,楼外也终于下起了雨,透过绿窗刷刷打在地板上。禹金在迷乱之际还想了起来:“你……你放开,我去关窗。书要打湿了。”君典喘息道:“湿就湿了!回头赔你。”禹金气得要笑:“什……什么时候……这般财大气粗起来……暴发户嘴脸,真是的……”再下面的话就说不出了,心底迷糊,魂灵飘荡,只听见乱雨如潮,阵阵袭来,直欲将这一栋小楼都卷没。

      “史凤风流满堕簪,锁莲灯照合欢衾。迷香旧爱曾谁托,惟有梅花解此心。”

      君典起来穿衣服题诗的时候,禹金还埋首在锦衾里,声音含糊地抱怨:“又将我比作什么?从来装得忠厚老实,却尽会欺负我。”君典微笑:“我怎敢欺负你?从来都是你对我发横,也唯有我受得起你的发横。”

      情爱之后手心都是汗,题诗的笔都有些握不住,字迹写得有些虚飘,落在禹金面上的最后一吻也虚浮一触:“史凤你总知道罢?她对待不中意的男子,就要给人家吃‘闭门羹’的。我却知道你从来不舍得将我拒之门外,因此即便是比,也是反比。”禹金愤然道:“那是唐代妓//女,反比也是不该!”君典俯身抱住他:“我不该的事多了,也不争在这一桩。”

      他语气无奈得让禹金心软,可是梗着的三分余怒让他又抹不下面子挽留过夜,见君典下床整理好衣冠要走,只道:“楼下有伞。还有天黑路滑,不要在半路摔坏了——我是说那 ‘梅梢月’琴。”君典道:“那琴是我还给你的,我不带走了。”禹金道:“汤义仍转赠你,你还给我作甚?你不是早就想要?”

      君典揭开床帐,向他凝视许久。室内才点起的烛台尚不明亮,照得彼此神色暗昧。他过一阵才说话,却是答非所问:“我适才说过,就是分辩,也是矫情的话语,不如不说。总有一日,我能让你知道,沈君典值得做你的君典。”

      那一刻禹金听不懂这话音里的沉重,只是心头塞着乱麻,一时郁闷,一时恼火,想着他雨夜归去,又有些后悔不曾挽留。怔然不知多久,无意识地喃喃念了他方才题的诗句:“迷香旧爱曾谁托,惟有梅花解此心。”诗句是用自己批注书册的朱笔题在罗帐上的,殷红的字迹纵横在水墨梅花之间,分明是艳情,却有一种意外的清雅。梅禹金茫然若失,乱七八糟只想:“这帐子只好收起来了,怎么可以教人看见。”

      “哼,他从来心稳,就知道能拿得定我。拿定我能体谅他——却是半点也不能懂得我。”

      沈君典不懂得梅禹金的例子,在他假满返京后不久就体现了一桩。那一日中秋方过,禹金正与堂叔梅季豹在家中商量节后诗社的题目,忽然外面送入一封名帖来:“宁国府詹公拜上三公子。”

      禹金道:“想是来拜父亲的?父亲去了南京访友,过节都未归家,这名帖暂且收着,等他回来再回拜。”接信的门公却道:“不,宁国府来人说得清楚,是拜三公子。”禹金奇道:“我白身无官,哪能同知府来往?”季豹笑道:“或许是禹金你诗名远播,知府欲同你结交,也未可知。”禹金狐疑,要过名帖来看,顿时变色:“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君典……那位状元爷,开口推荐!我要他指引什么庸官俗吏来结识我?太小觑人了!”

      季豹赶紧拿名帖也看,说道:“你莫不是冤枉君典?詹公也只说是从沈状元处得仰你的大名……再说,就是在知府推荐面前推荐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年你还不是拜在罗公门下……”禹金大怒:“罗公是罗公,这詹知府算什么人物!即刻给我退回去,平民百姓不便同官府来往,更当不起状元老爷的推荐!”

      门公也是跟随梅大参在官场做过几年的老家人了,知道退回知府的名帖,那就是直接得罪人,哪敢答应,只道:“公子,等老爷回来再作区处。”季豹也劝:“就是不愿结交官府,你也说婉转些,哪有这般急赤白脸得罪人的?”禹金想了一想,道:“好,那就婉转些!回复詹知府,我家叔父得了急病,命在垂危,我要连夜送他往南京去求医,十天半月都回不来。家中无人,名帖不好收得,也没工夫抽身回拜了。”跟着就叫:“立刻备船,今夜就乘船去南京!”

      季豹吃惊道:“禹金,你不要说谎!家里哪一位阿兄有急病?诅咒尊长,不是当耍的。”禹金道:“怎么没有?就是有一位叔父病了。”季豹忙问:“啊,那是谁?我怎的不知。”禹金指着他道:“就是你!”

      季豹目瞪口呆,指着自己鼻尖:“我?”禹金道:“你不是我叔父?”季豹叫屈:“那我也没病!”禹金道:“没病你不会装?否则我揍你一顿,也揍出病了!”季豹大叫:“禹金,你你你也太过分了!目无尊亲,无法无天!到了南京,仔细我向大参兄面前去告你……”

      但是等他被禹金一路押着去了南京,到梅大参的下处见了面,反而告不出状了。梅大参愁容满面,见他们来才稍微展眉:“我才写了信回去,你们倒来了。也正好,风波甚恶,同我在南京多住几时保平安罢,宣城暂时不要回去了。”

      叔侄二人均吃一惊,忙问何事,梅大参道:“这事没闹开,你们不知道也不稀奇。我也是从南京这边才知,朋友偷偷告诉我,官中有人起意诬蔑我家私藏刀剑,聚吟反诗,怨谤朝廷……”

      禹金失声道:“这是怎么说!我家几时干过恁的不要命勾当!”梅大参蓦地发怒,拍桌道:“你还懵懂,给我跪下!那天我就说你不妥当,好好当着君典的面,撒什么性子?他不计较你,有的是人跟你计较!你前年得罪张孝廉的帐还有人替你记得,如今又当众嘲讽状元,讥刺相国,你有几颗脑袋?要不是上面给你化解,无声无息消弭了这事,梅家现今灭族之祸都有了,还容得你任性逍遥!”

      禹金见老父脸都白了,知道他又气又怕,只得跪下听训。季豹扶着堂兄安慰:“好在消弭了,就是诸天神佛保佑,梅家福大命大,大参兄也不必发急了。却是……我们在宣城竟半点风声也不知道,这事消弭得好生干净!却是什么人在上头化解?”梅大参叹道:“还能有什么人?解铃还需系铃人。”

      禹金心里已经猜到,却忍不住道:“那……也是因他而起,险些害死我家,难道还要我谢他?”梅大参听了这话,怒火腾腾,巴掌却舍不得揍下去,只是将牙磨了又磨:“畜生,你还嘴硬!”季豹又不识趣在旁边凑一把火:“禹金,我也说你不识好歹!在路上我就叫你不要写信去骂君典,你非不听,一封长信骂得人家狗血喷头,又口口声声提绝交。人家也不过就是在詹知府面前推荐了你,你何必搞得跟受了莫大侮辱一般?”

      梅大参料不到还有这一出,气得几欲晕倒:“畜生……这信,寄出去不曾?”禹金不敢做声,季豹代答:“早就寄出去了,立逼着仆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的。”梅大参眼前一黑,就要跌倒,叔侄俩赶紧抢上去扶他坐到椅子里。大参声音发抖:“那君典如何回复……还是不曾回复?”季豹忙道:“回复了!也是快马加鞭追着船送来的,进南京城前一日才收到,禹金看了信只是咬牙笑,我也不知道君典说了什么!”

      这次轮到禹金面上发白,狠狠拿眼角剜他。季豹报了一箭之仇,这时候只装看不见。梅大参闻言就伸手:“怎么回信的?拿来我看。”禹金脸色白了又红:“烧了。”大参恼道:“为什么烧?到底说了什么?”禹金道:“没什么……他只是调侃了几句,说我跟他闹玩笑,就丢开了,不曾当真。”季豹插嘴道:“我记得仿佛不是说你玩笑,是说你撒娇——不要瞪我,我真的没偷看,是你敲桌子打板凳自己说的!你说:‘好厚的脸皮!谁说我想他想得要撒娇了?’”

      禹金恨不能拿乱刀将他砍死,面对老父审视又是忐忑,只觉得打死不能承认的事都要在今日现形,免不得无地自容。但是梅大参居然也不曾追究到底,只是揉着额角长叹:“还是君典厚道宽宏,省了多少是非!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不懂事的畜生?你母亲要是知道,又得同我大闹,说我惯坏了你……还是在南京多躲一阵子大妙。”

      他到底年老了,一面说话一面摇头,不胜疲惫:“唉,我也得教教你做人了,我不指望你为官作宰,出人头地,好歹也不能处处碰壁……对了,詹知府处,你真得谢人家,我也听说了,就是詹知府出面调停,不许宣城县诬蔑我家。这事是君典暗中排解的,詹公卖他情面出了大力,你怎可就大摇大摆离家不见。”

      说是这般说,毕竟老人爱子心切,不舍得再放回老家去,只是自己起草了一封恳切的致谢信给詹知府,又逼着禹金写信去跟君典道歉。禹金从来没跟君典说过软话,心里结着疙瘩,这封信就死活写不出来,拖了又拖,拖到九月底尚未发出。到月底大参也不再催,愁眉紧锁告诉他一件事:“有大事了!张阁老父亲病故,朝廷要夺情,不教阁老回乡守制——百官都在议论,只怕有一场大变。”

      “守制是国家制度,也是人子孝思,怎可不遵?阁老夺情之举,不容于天地纲常!我听说翰林院几位都在起草奏疏,要弹劾阁老不孝。张阁老素来睚眦必报,圣上又一味袒护阁老,若遇弹劾,必然震怒报复。北京朝廷,转眼就要血雨腥风。”

      “沈君典正官居翰林院,又是阁老招揽的私人,这番进退甚难——禹金,你也不要怄气那些小事了,君典这次,是卷入了绝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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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史凤风流满堕簪,锁莲灯照合欢衾。迷香旧爱曾谁托,惟有梅花解此心。”这首诗的确是沈君典与梅禹金唱和的作品,“史凤”典故我最初不解,蒙圆君指点,来自于《云仙杂录》:“史凤,宣城妓也,待客以等差。甚异者,有迷香洞、神鸡枕、锁莲灯;次则交红被、传香枕、八分羹;下列不相见,以闭门羹待之。使人致语曰:‘请公梦中来。’”我正在沈文集里扒拉合适的诗以供YY,看见此典故,顿时大喜,灵感触发,果断录用,于是在此鸣谢圆君!PS:这诗简直不必YY,是真歪,诗题就叫《和禹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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